平生唯一一次失意，便是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早晨，自己携一众门生赶到太华殿的朝堂上，请求先帝除去上九学院里的经世科，欲将那花在不温不火学科上的钱财，一股脑投入新儒学的研究中去。
本以为自己一片赤胆忠心，苦心为了皇家国库着想的行为，能得先帝赞赏支持，没想到就在他提出这个建议后的下一刻，先帝就毫无预兆地下了国子监祭酒位换人的命令，只给他留下了一句“先生老了，当苦心钻研学问”。
但饶是从高处跌落，追随他的书生弟子们依旧不减，这本没有大先生“坐镇”的献文节，也被自己理论的追随者硬生生改了规矩，说句让他得意话，现在的献文节实际就是他一人的文节。
不过平时只失意了一次的老祭酒，平稳了度过南青之变的灰暗岁月后，却不曾想到会在这个如往年一般平淡的春节里，遇到一个不讲理的太子殿下，在他有些口诛笔伐的言语下，湿了**二十五年的鞋。
人终究还是怕死的，何况是韩文秋这类被人捧上文坛大师位置的老人。
白乾话音一落，老祭酒的脸色还是变了，苦心维持的先生形象已然无存。
他嗫嚅道：
“殿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让大洛的文坛风气变得好些……全然没有说上九书院的不是啊……”
白乾不耐烦地将其打断。
“先生迈步蹚入文轩院之前，这潭水还是清的，可被你大脚踩了几番，这水就浑浊了许多。先帝让你老人家辞官，给了你豪宅还没给你停俸禄，既然不愁养老，咱们也消停点不是？”
韩文秋沉默着凝思许久，白乾这番话的意思，是明摆着要治他了啊。
执笔一声，他是得到了儒家圣人一般的待遇，门人弟子遍及天下，他愿意的话，甚至在多修几本传世书籍后直入儒家圣位。可人之欲望贪念总是一把不出世的刀，人清明的时候就悬在心理，待到某天权势荣誉上了头，就悬到了脑袋上，最后被某个权势滔天的大人物所看不惯，这刀落在了脖子上。
亦如他今天遇到白乾，深知不可善了，但越是这样，深埋在骨子里的儒气就越会作怪，他就越想多说几句。
“咱们这些儒家人，打读书认字起，心中就有了一道准线，老夫向来认为大洛文坛缺少且需要生气，如今的士林文学犹如一潭死水，靠吃先贤留下的老本度日，若是不改变，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出现问题，就且如殿下所说，这潭水被老夫踏得浑浊，可老夫是为大洛文坛着想，何错之有？”
白乾眯眼俯视着这位身材矮小的迂腐书生，怒意霎时涌上心头。
他出言质问道：
“莫不然你的准线就是靠着抨击当朝政治，来升华天下道德？”
韩文秋有些癫狂地笑了两声。
白乾第一次遇到比自己的便宜老爹还要固执的人，这种人连黑的都可以给你说成白的，思索片刻，他冷哼道：
“儒家圣人口含天宪，批判时政我白家人自是半句话不说，可是本宫想问问你韩文秋，你可成了儒圣？”
此话就如一双手掐住韩文秋的脖子，让他的老脸涨得通红。
见状，白乾双手搭在后脑上，漫不经心道：
“既不是儒圣，又如何敢在背后评头论足，甚至还拖着这些年轻学生们一起？老书生，你这不是为了大洛文坛着想啊，你就只是想踩着他们的头，给你自己脸上添些彩罢了。”
老祭酒就像是被人发现了隐藏在心里的丑事一般，红着脸，恼羞成怒地回道：
“老夫是非功过，自有圣人自有天道评说，殿下不过二十，还没有资格评价老夫这数十年的学问！”
白乾眼皮一挑，全然没有预料到这老家伙还有这个胆子，看来，这被人捧起的儒家老头，确实是被名誉冲昏了头啊。
不过这腐儒没与太子殿下打过交道，只知晓其纨绔德性，却不知他白乾随了老爹白川的牛脾气，素来不喜惯着谁。
只听白乾冷哼一声。
“本宫看你韩文秋是忘了一件事，天下诸子百家，孰大孰小，皆由我皇家说了算。边军要守国门，遂需兵家兵法；天子需要天下太平，遂要纵横家的阴谋策略，要阴阳家的天衍五行；治国需百官，遂需法家法治思想，需儒家礼法节制……万千思想，缺一不可。”
他望着喋喋不休的书生们，继续道：
“本宫就纳了闷了，儒家中庸之道，为何就成了你儒家的一言堂了？若能单以儒礼治天下，为何万年来皆有王朝帝王？直接让你们来岂不是更好？”
韩文秋初见识了太子殿下的牙尖嘴利，仍坚信心中那套迂腐思想的他，将头偏向一边，以表达自己的不悦，以展示只能让自己觉得安心的文人风骨。
深知这老头已无可救药，白乾也不再想再对牛弹琴，讲那鸡同鸭讲的大道理，他颦眉道：
“罢了，你毕竟还是为洛朝做了不少好事，本宫也不想与你计较，明年莫要再参活这档子事儿即可。”
说罢，他摆手欲离去，然，身后却传来了韩文秋倚老卖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声音：
“老夫来不来，不是你我说了能算，也不是陛下能说了算，这一切，还请殿下您问问他们。”
白乾蹙眉转身，只见这老书生正昂着头颅，骄傲地指着前方的交谈的书生们。
他深吸一口气，步步走到韩文秋面前，咬牙道：
“老学究，本宫念在你前朝重臣的面子上，才给了你一次机会，既然你老糊涂了，不知要识好歹，那本宫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