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主西厂这些年，虽说布局挺多，但这无非就是看看哪些官员屁股不干净，与哪地的富商又有经济上的勾结等，与李旬近年来干的事情有些相似。
而这些布局，顶多就是让他知道了一些江湖和朝廷里的密辛，与这次遇到的冯府事件相比，简直如孩童打闹。
况且以前查到的东西至多就到方钱这类州牧一级，再往上便无人了，更不用说像林武这样的礼部尚书。
想到此处，他出言打破了老爹的沉思：
“除青阳王父子以外，丁庸还交代了一个人，此人身份过于出乎意料，拿不准，这也是我此番来找您的关键所在。”
白川眯眼沉吟道：
“在六尚书中？”
白乾暗暗心惊，对老爹这猜人能力刮目相看一番。
他点头道：
“嗯，是吏部的林武。”
白川身体明显颤抖一下，举起右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斑白头发，后深吸一口气，呼吸声里亦带着几分颤抖。
张嘴几下看似要骂出口，但最后却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丁庸的意思是什么？”
白乾道：
“总结起来，全国十九州，每州皆有一人，有官有豪绅，而丁庸便负责太平州这代的走私之事，每年年中皆会有人通过各种途径去找白望父子汇总……再经由白沙的手再将消息送到林武手中，最后由林武发令，下面的人才会出发将铁石送入北齐。”
白川又问道：
“意思……林武已是最后一级？”
白乾缓缓点着头。
“至少眼下看来，就是如此。”
至此，白川仰头闭上眼睛，不再询问。
这是白乾第一次见老爹为这种事沮丧，以往看到他这表情，都是在宁寿山的墓碑前。
这让他不禁担心起老爹的身体。
但想来能有这反映也正常，毕竟不仅是六部，就是整座内阁中枢的官员都是十六年前由老爹钦定而出，可说，每一人都给予了百分信任，这六个重权尚书自然更是信任百分有多。
如今跳出来说老爹你在洛朝百废待兴时如此信任，且想要与之共平天下的人，是一个操弄了全国商人走私大棋十余年之久的奸臣，想必就算被天下大势磨练了十几年时间，老爹一时半会应该也无法接受。
他叹气一声，看着老爹被风吹起的斑白头发，想来，你老人家昔年站在太华殿龙椅边，目视文武百官时，也必定是黑发飞舞、意气风发，大手之下尽是与诸卿一道造出太平天下的傲然气势。
可如今……
他神色忧忧，出声安慰道：
“王朝五百年大变局，文坛武林本该有大动荡，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野火不烧平民身，已然是奇迹，您看北齐和昔年的大秦，有哪个皇帝能如此，您做到这个地步，相信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切莫因一个尚书而气坏了身子。”
白川苦笑着看了他一眼，摇头道：
“林武贪财，下臣贪权，商女贪富贵生活……人人皆贪，我又何尝是如此，这些年贪天下太平久矣，可笑的是竟忘了身边还有一群豺狼虎豹。”
“记得士林里有传闻，林武的老师曾经是……”
他没把话说的透彻，怕这一民间私下传递的消息是假，让老爹本就不佳的心情更为烦闷。
却没料到白川缓缓点了个头，接话道：
“曾是六十万边军的大将，就是张天志统领的那一支。”
白乾心子一跳，紧张问道：
“真是您杀的。”
白川又点了个头。
“民间所言不虚。袁罡他罪不至死，只是……”
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个坐姿，继续道：
“他必须死，否则这皇位我坐不下来。”
想着前些年在西厂翻阅卷宗时看到的话，白乾疑惑道：
“那袁罡不是个忠臣？”
白川叹道：
“是，还是个大忠臣。在边关立下了不小功劳的那种。”
“你也知道，你爷爷在位时天下局势很糟，外有齐人隔三差五地侵扰，内忧奸臣勾结商人，敛国库和百姓的钱财，当年在启州抄了一个州牧之家，你不知，那满堂屋的经营……简直堪比我洛朝今时的国库啊。”
“在外有强敌内忧奸佞的年头，只有袁罡一人浑身清白，不仅分文未贪，东厂人找遍袁府上下，就只搜出一件稍显富贵的衣裳，那还是先帝御赐的，而且昔年丢失在外的凤鸣便是由他一口口在北齐人身上给啃回来的，这功劳，在那年代足以被冠以一个上柱国的头衔，但他最后只讨了每月增加十万两军费的好处。”
白乾恍然。
“如此清廉为江山之人，想必对这世袭宗法看得很重，若我猜的没错，他是白望那一支的吧？”
白川回道：
“前半句对了，后半句得换种说法，他不忠白望，只忠先帝，而先帝只愿让白望做皇帝……”
白乾眨了眨眼睛，一个只忠于皇帝之人，当然会全盘反对老爹发兵北上的做法，这样说来，此人死在南青之变的原因便明了了。
因为不杀他，北境六十万大军便是一座随时会炸裂的火药桶，就算成功坐了龙椅，也难保那些未来得及诛杀的逆党钻空子，抱着那袁罡的大腿，不断在其面前灌输当今皇帝不是正统的思想，再为天下着想的人也难免会有糊涂的那天，故而，袁罡定然会在某天生起扶白望重回京城的想法。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一个贪腐之人身上兴许不会发生，但放在那样一个只为江山完整，且忠心于宗法的清人身上，兵变举嫡长子上位的事情绝计会发生，因为他之性格使然，老爹便无法给他任何能让他安心为自己做事的好处，就算口头承诺也不行。
所以退到最后，便只剩下了威胁和赐死这两条路。
前一条很麻烦，放在当时那个乱局中，更麻烦。
所以便只剩下了死。
白乾心知，若自己是皇帝，也断然会将这六十万军的头领给斩了，否则说不定哪天起来，宫里就有个持刀武将在拿着白绫等着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