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灯,房间里漆黑一片。

    在山里,夜晚的蛐蛐和蝉声交织翻沸,比城市里更加热闹,姜照一在这样的热闹里根本无法安眠。

    她满脑子还是那浮雾缭绕的吊桥,还有他在山崖如流星下坠,却完好无损的画面。

    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屏幕自动亮了起来,有点刺眼。

    把亮度稍微调低了一点,姜照一点开浏览器,盯着搜索框片刻,然后打出“修罗”两个字。

    搜索出来的东西很杂乱,几乎是众说纷纭,但好像都和鬼,妖怪什么的没有多大关系。

    实在睡不着,

    姜照一下了床,推开那道双推门,外面是一个短廊似的小阳台。

    夜风在此时已经变得有些凉爽,她走到廊椅旁坐下,抬头却发现仅两道栏杆之隔的隔壁小阳台上也站着一个人。

    栏杆底下的飞檐角挂着的灯笼散出暖黄的光,那光色落在他的身上,却仍没有多少温度。

    他此刻正用一双眼睛看她,神情平淡。

    “你不需要睡觉吗?”

    姜照一迎着他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睡不睡觉,对我而言没有多少区别。”

    他移开视线。

    “我们人类社会好像没有流传下来太多关于你的资料,你不是鬼,也不是妖怪,”她说着,走到他的身边,同他一起站在廊前,偏头望他,“那你是神仙吧?”

    她又低下头,手搭在栏杆上,说,“你说得对,我都敢相信这根红线就是我的宿命,我都已经相信了老天爷,那我也早该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更多的神奇之处。”

    年少时,她只想过红线另一端有另一个人,但她从来都没想过,这个人也许和她不太一样。

    “我看到一颗星星从山崖上掉下来了,”她伸出手指,在被灯火照出模糊轮廓的对面的山崖影子上下一比划,“然后变成了一个你。”

    她偏头看他,“好神奇。”

    而李闻寂沉默地打量她的脸,

    竟全然没有在吊桥畔时的苍白,也没有那时的惊慌。

    仅仅只是过去了几个小时,她就已经敢这样走近他,并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竟然有些看不懂她。

    “你已经活了很久了吗?”

    她的胆子好像又大了一点点。

    “一千三百年。”他简短地答。

    这“一千三百年”落在姜照一的耳畔,那就是历史里好多个朝代的兴衰,那是她无法想象,也无法丈量的漫长岁月,此刻她除了惊叹,什么都忘了。

    “那,”

    她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甚至站了起来,隔着小阳台的两道栏杆,认真地打量他,“你以前有结过婚吗?”

    李闻寂不明所以,却还是摇头。

    入了无间,舍了七情,从前身为凡人时所历经的欢乐,痛苦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又何况是人间的风花雪月。

    “也就是说,你只有我。”

    李闻寂低垂着一双眼睛,静看木栏下覆盖在飞檐的青瓦,却忽然听到她这么一句。

    他一怔,

    一双在灯影里也依旧冷冷清清的眼睛望向她。

    “是。”

    他竟也应声。

    祝融藤是有时效的,一根藤长时间分离,总会有再也感应不到的时候,如果他没有及时来到锦城,她也许,活不过这个夏天。

    暂时的共生保住了她的性命,也让他在这段时间里免受竭灵之苦。

    而既然同她做了夫妻,那她当然,也就是他唯一的妻子。

    “可对于你来说,我的生命比你要短暂得多,”她拨弄了一下旁边那盆兰草的叶子,“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介意?

    李闻寂颇感意外,“你难道不该问我,有没有让你长生的办法?”

    “那你有办法吗?”她却歪着脑袋,反问他。

    他摇头,“没有。”

    灵气衰微的当下,凡人要追求长生,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你看,那我问你这个又有什么用?”她笑了一下,看起来竟然一点也不遗憾,“我觉得,还是活得长久的人最辛苦,”

    “李闻寂,我的一辈子对我自己来说,已经很够了。”

    她说。

    李闻寂虽然从没管过凡人的事,但他自以为看透了凡人的七情六欲,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过,此刻,他的凡人妻子竟然对他说,她觉得她的一辈子已经够了。

    他有点晃神。

    “你从天上下来,遵守一根红线的约定,来陪着我的一辈子,我已经觉得很好了,”好像现在她又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你一定还会别的法术吧?等我老的时候,你能不能把自己也变得老一点?我怕别人说我爱吃小草。”

    什么小草,

    李闻寂听不太懂。

    而此刻,姜照一却又看见他外套的口袋里有一截露出来的纸边。

    “这是什么啊?”她问。

    李闻寂瞥了一眼,他想起来今天同应天霜谈的那笔交易,便道:“我可能要去一趟千户寨。”

    “千户寨?你去那儿做什么?”

    “去找回我丢失的一些东西。”

    李闻寂声音极淡。

    “哦……”姜照一似懂非懂,又指了指他口袋里的东西,“那这个,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光线照出那叠放整齐的纸张背面似乎有些浓厚的色彩,她有点好奇。

    李闻寂没说话,随手递给她。

    展开画纸,姜照一猝不及防地看清那纸上一半鳞甲,一半毛发,似鹿似羊的异兽,浓烈的色彩将其勾描得栩栩如生。

    “这不是缦胡缨吗?”她惊诧出声。

    李闻寂闻声看她,“你知道它?”

    “我当然知道啊,明朝的一些传说,杂记里有记载说它脑袋上的毛发就像胡人戴的冠上的丝绦缨带似的,所以叫它缦胡缨。”

    史料太多太繁杂,姜照一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明朝松潘卫当地的一个官员留下的手札里,找到它的全貌。

    明朝?也难怪。

    李闻寂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捧着的那张纸上。

    他在1047年宋时庆历年间陷入沉睡,此后人间的朝代几经更迭,世事又有多少变换,他并不清楚。

    “你不会是要去千户寨找它吧?这世上真的有缦胡缨吗?”姜照一忽然反应过来。

    她变得异常兴奋,“李闻寂,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也没等他回答,

    她忽然转身冲进房间里,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ipad。

    “我初中的时候看《山海经》我就在想,书里的那些神奇的动物还有山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后来喜欢上画画,也是因为想把它们画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他翻看ipad里这么多年来她画过的那些奇特的生物,“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出一本我自己画的山海经全图册。”

    她谈起她的梦想,那双眼睛变得更清亮。

    “还有《山海经》上没记载过的,秦汉之后出现的一些奇珍异兽,就像缦胡缨,我为了在历史里找到它们的影子,我看了好多的书,我高中的历史成绩可好了……”她说起那些在传说里的生物,就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架势。

    “李闻寂,你就带我去吧?”

    她又用那种近乎期盼似的眼光望着他,“你一个人去,不会觉得孤单吗?你带上我,路上我还可以跟你说说话,多好啊。”

    在虚泽观时李闻寂原本还在想,他这一趟如果去了千户寨,那么姜照一又该怎么安置,他需要祝融藤,她也需要。

    因为一只蟾蜍,他虽意外在她面前暴露了不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

    但此刻,好像一切也都迎刃而解了。

    他迟迟没有应她,姜照一不禁有点失望,她才垂下脑袋,却听他忽然说,“路上或许很凶险,你也不怕吗?”

    “我不怕的。”她瞬间燃起希望,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好,”

    他的声音很轻,“一起去吧。”

    “真的吗!你答应啦?”姜照一高兴极了,“那我们明天直接回锦城吧?就不在这儿继续待了,回锦城再收拾点衣服,哦对,我还要拿我的相机!还有颜料画板什么的,我会拿小一点的画板,不会很难带的,我想想还有什么……”

    她又滔滔不绝起来。

    李闻寂在廊椅上坐下来,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她说话,他只是回头看着底下一汪粼粼的湖水,看那湖上缓慢浮起的浅淡雾气。

    姜照一大约是有些口干舌燥,她安静下来,见他在看底下,她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木浮桥上的灯火连成一片,

    照着清澈的粼波。

    这个长夜显得有些过分梦幻,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离自己的梦想会那样近,

    也许即将开始的一段旅途,终将令她在纸上读来的那许多生物的模样,在她的眼前变得鲜活清晰。

    而这些,

    都是从她发现,他像星星一样坠落在桥畔的时候开始的。

    此夜无月,湖水里倒映出夜幕里的一颗颗的星子,

    她一手撑在栏杆上,忽然唤了一声,“李闻寂。”

    “嗯?”

    他轻抬眼帘。

    此间夜风微拂,吹着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她弯起眼睛,好像玩笑:

    “猴子在水里捞的是月亮,”

    “但是我不一样,我好像在水里捞到了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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