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
即便是近在眼前也不可看见一丝一毫。
漆黑的长夜中似乎有什么猩红的东西在伺机蛰伏，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腐烂气息，似乎是挖掘了掩埋多年的坟茔。
那是什么？
高冠长束的将军思考了一会儿，恍然明悟。
那是尸臭味啊……
这里，这里是战场吗？
将军不似其他的武人那般粗犷，反而是面容精致的，带着锋利的艳色，背脊永远都挺得笔直，那是从军者的脊梁。
这是哪一战？
将军四处探看。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俊朗的男子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面容沉静，眉峰紧蹙，仿若刀刻般的折痕深深印刻。
“将军。”他这样叫。
哦，原来这是将军的副将。
将军缓下心神来，不再似方才那般紧张，而是带着一丝笑意的想开口唤一句，却见面前的青年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挣扎的扑向她，青年的额头青筋凸起，过于大的动作让他变得神色扭曲，他的嘴中大喊着一句话。
将军一下子又绷紧了心中的弦，想去听是何事让自己向来稳重的副将如此失态，却在那一瞬间仿佛耳鸣失聪，有什么巨大的声音略过耳际，浩大的声音震得心脏都剧烈收缩。
待将军回过神来，看见的就是那个一直沉默却可靠的爱将被一杆从黑暗中不知何处飞来的枪钉在地上的样子了。
蓦地，周遭的一切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暗沉的天空，烈烈的风沙，身边斜插着的王旗，还有不断传入耳廓的嘶喊声，刀剑□□穿过血肉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剑戟碰撞发出激烈的摩擦声，将军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上拿着一杆银枪。
无数熟悉的脸都在身边不断地晃动，然后一个个倒下。
将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副将喊得那句话，他说的是：
“将军，小心！”
他也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
将军呆愣住了，可是显然身体是习惯了这样的情景的，下意识地便翻身挥枪，收割敌人的性命的举动竟然做得如此熟练。
待暂时解了这被包围的困急，将军便急急地扑向那已经神志模糊的青年，他的身上还插着那柄枪，洞穿而过，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殷红的穗子，像是被血浸过。
头顶的天似乎更加暗沉了，几乎快要近于一种发黑的红色。
风声越来越大，呼啸着在耳边如同野兽的咆哮。
将军那双漆黑的眼中终于出现了麻木之外的神色，大概是难过极了，泪水滚滚而出，开口就是哽咽。
“青云！青云！”她急急的叫道。
“青云！”
似乎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这个青年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在笑，又充满了担忧，复杂的将军无法看懂。
突然，副将仰起了身子，一把抓住将军的手腕，那样紧，紧的将军的骨头都在作响。
他死死的盯着将军，眼神里有奇异的色彩，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大喊：“活下去！花弧，活下去！”
接着，他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仿佛一个长久不散的噩梦。
漆黑一片的绣楼中，突然坐起一个影子。
苏无捂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此时她披散着头发穿着纯白的里衣，平日里一直锋利的眉眼柔和下来，眉目间萦绕着一片疲倦，却依旧很美，美的不似寻常人，这分明就是一个女子。
苏无揉了揉眉，起身倒了一杯隔夜的凉茶饮下，冰凉的水划过食道入腹，终于安抚了一丝她起伏不定的心。
又梦到那些了。
即便已经脱离了战场，但是这么多年的记忆，到底是没有办法抹去。
午夜梦回，那些曾经并肩厮杀的故人时常入梦，久久不散。
不论是那些参军时年仅十三岁的小士兵，还是自己曾经的将领，他们都死了，死在了那一片黄沙土地之上，灵魂也飘荡异乡，相隔千万里，不知是否找得到回家的路？
还有那个，那个极少入她梦乡的青年，今夜，又是为何来到了她的梦中呢？
那么他呢？他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家？
苏无扯下架子上的衣袍，虚虚的披在了身上，走出了绣楼。
此时的本丸已经陷入了沉睡，半夜时分，就算是再调皮的付丧神也都安然入睡，寂静的没有一丝人气。
只是偶尔能稍稍听得到几声秋蝉，喑哑又虚弱，全然不见夏日时整日整夜不停的聒噪。
今夜星子黯淡，连月光都被乌云遮了一半，没剩下什么光亮了。
本丸的院子里倒是远远地隔着燃着一盏灯，罩着红底烫金描花的罩子，影影幢幢，显得幽森。
小狐丸也只是一时起意，没有想到会再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
长发披散的审神者，内里穿了一身全白的里衣，面上平淡无波，却又轻轻蹙起眉，似是仕女图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愁的美人。
她披了一件红色的衣袍，是她平素里的风格，红色的底绣着回字暗纹。
她就那么一个人，漫步在庭园之中，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很慢，又好像踏在了人的心上。
这不是小狐丸第一次看见这个场景了，上一次是几月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寂静长夜，本丸里廖无人声，月光照下来，院中仿若被水笼罩，苏无就这么走过那座院中的小桥，慢慢的又走回来。
她一直不曾停下，也不会喃喃自语些什么，只是沉默的，一个人独自走着。
偶尔的时候稍稍停顿，应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会变得很疲惫。
今夜有些不同。
苏无走了一会儿，慢慢的踱过那条卵石小道，走到了那座小桥之上，她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站在了桥上，神色怔愣地看着桥下缓缓流过的浅薄溪水。
许久许久，才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她说了小狐丸听到的第一句话，女子的声音是少有的沙哑和失魂落魄。
“我终究是……辜负你们了。”
她这条命，是将士们用血肉换回来的，系着的是千百人的性命。
那时候多难啊，那么多的明枪暗箭，那么多的大小战役，那么多人挡在她的面前护着她，她又杀了多少人啊，好不容易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