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像往常那样,我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金田公馆。“像往常那样”不过是说明我已经去过这里很多次了,所以也就无须再解释了。在好奇心这方面,猫和人类没什么不同,在第一次之后,总会想来第二次、第三次。我虽然是以一只猫的样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我也希望各位读者能够承认,我也具备好奇心。

    “习惯”就是那些至少重复了三次的行为。对我来说,这种行为也会慢慢进化,最后会在生活中必不可少,和人类也没什么差别。为何我要如此频繁地潜入金田公馆呢?我希望各位读者不要对此产生疑问。如果非要问的话,我想说这就相当于人的烟瘾。对人类来说,烟既不能产生饱腹感,又不能当作良药补充血液,那为何还要用嘴吸烟呢?不仅如此,这些烟随后还会从鼻孔喷出来。如果人类都不能摒弃这种习惯,那也请对我频繁出入金田公馆的习惯保持沉默吧。

    “悄无声息”似乎并不是个好词,因为它总让人想起小偷、奸夫之类的人。虽然对金田公馆来说,我属于不请自来,但是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偷鲣鱼,更不是为了和那条小狗约会。这条小狗的五官都挤在了脸孔中间,就好像中风了一样。当然,我这种行为也说不上是去侦探。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最下贱的行业就是密探和放高利贷。对于一只猫来说,侠义之心原是不该有的东西,但事实上,我却是抱着这副心肠为寒月先生去金田公馆查探的。不过这种事只那一次,自那以后,这种愧对猫良心的下流行为,我就再也不干了。既然如此,像“悄无声息”这种不实之词,我为何还要用呢?实际上,针对这一点,我有个问题,而且十分有意义。

    在我眼里,之所以会有天空、大地,就是为了笼罩和承载万物。不管怎么说,这一事实大家都必须承认。那人类到底花费了多少心力去创造这天空和大地呢?事实上,这和他们的心力没有一点儿关系。因此,这种并非由他们创造的东西,他们总不能收入自己囊中吧?即便他们真这么做了,当别的生物在其中生活时,他们也不能制止吧?显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这大地一望无垠,自以为是的人类却想通过筑墙立碑将其划分,这一块归你,那一块归我。这是不是代表天空也得这样划分呢?这一条天是你的,那一条天是我的。如果可以将分成块的土地所有权按每坪多少钱来加以买卖,那将我们的空气也分为一个个立方尺来售卖显然也没什么不可以。然而事实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对待空气和蓝天,所以随意划分售卖土地也应是不合理的。我奉行的观点就是这样,遵循的守则也是如此,所以我可以随意地出入任何地方。当然,如果是我不想去的地方,我也不会去。但只要这个地方我想去,那它的位置就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随时都可以去那儿悠闲地逛逛。

    我原本无须对金田这种人留情,但不幸的是,对我们猫来说,在对暴力的使用上,是无法与人类相媲美的。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强权就是公理”的说法,所以身为一只猫,不管在这方面我占据了多大的道理,依然无法将我的想法付之行动。如果非要如此,那就将面临一些危险,就犹如车夫家的阿黑会面临鱼铺老板的扁担一样。如果你占据公理,但对方却拥有权力,通常只有两种选择:其一,你老实地屈从于对方,将自己的公理摒弃;其二,为了贯彻自己的公理,对对方加以欺瞒,使自己不用面对权力。对我来说,更愿意选择第二种。因为我有随意去各处的公理,所以我可以频繁地出入金田公馆,但为了避免面临扁担的危险,我只能选择悄无声息的方式。

    当然,去的次数越多,我对金田家的情况就越了解。当然,这种结果并非我刻意为之。即便我没有特意去关注,有些事情还是会很自然地呈现在我眼前;即便我没有特意去知晓,有些事情还是会很自然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例如每次洗脸时,鼻子太太都会非常细致地擦拭自己的鼻子;例如安倍川年糕是金田小姐钟爱的食物,她每次总是吃很多。又例如金田先生有个不同于太太、女儿的鼻子,他的鼻子是扁平的。除此之外,他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也是扁平的。更有甚者,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但是看着这副面孔,你会怀疑是否他小时候打架的报应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他那副扁平的面孔肯定是他在打架时,被其他顽童抓住脖子按在墙上压扁的。对这种面孔来说,稳固亲和有余,但变化不足。就算他再怎么气愤,这张大饼脸也没什么变化。每当吃生鱼片时,这位金田先生就会非常高兴,会把他的光头拍得啪啪作响。除了有一张扁平的脸外,他还有个低矮的身材。因此,高帽子和高齿木屐是他常用的装备。在他家车夫眼中,这点着实好笑。后来他家的“读书人”也从车夫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不过“读书人”的敬佩之情却只针对车夫。因为他没想到车夫还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这着实惊人。我知道的事太多了,不胜枚举。

    首先,从厨房旁边的院子穿过;然后躲在假山后面,并确认纸拉门关着;最后,等到周围寂静无声时,不慌不忙地去廊子上。这就是我最近一段时间的行动路线。当然,有时我也会从池塘旁绕向东面,此时多半是因为人声喧哗或者有人会从客厅里看到我,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危险的。到了东面后,我会从厕所旁边钻到廊下,我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然,我原本无须畏惧或躲藏,因为我毕竟是只好猫,可是人类这种动物并不讲道理。所以有时万一遇上了,对我来说,这不幸的事只能自己承担。如果这个世界上都是熊坂长范[55]那种盗贼,那就算这个人再如何高尚,他的态度也会和我差不多吧。

    作为显赫的实业家,金田先生倒不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拿着五尺三寸长的大刀挥舞,这一点我倒比较放心。不过据说他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不将人当人,这消息是我从其他地方听来的。因此,我认为在他眼里,既然人已经不是人了,那我们猫恐怕也不是猫了。可见,在出入他府上时,无论这只猫有多高尚,都必须小心谨慎。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之所以会觉得这样的行为有意思,和这种过分的小心谨慎有很大关系。也许正是因为这是一场冒险,所以我才会频繁地出入金田公馆。这个道理我以后会认真仔细地报告给诸位听。

    为了确定今天的情况,我像往常一样,将下巴贴在假山的草地上望向前方。此时正值三月,十五叠[56]大的客厅的纸拉门大敞四开,沐浴在晚春和煦的春光里。此时,金田夫妇不知道和谁正在客厅里聊天,那应该是一位客人。倒霉的是,我的脑门儿已经被金田太太正对这面的鼻子“盯”上了,通过池塘的正面,我都能感受到它的“目光”。从出生到现在,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被鼻子“盯”上。至于金田先生,因为他正面向客人侧坐着,所以除了他扁平的半张脸,我无法看清他的全貌。而且,我也无法看清他的鼻子,只看到了他的胡须,那胡须黑的、白的掺杂在一起,乱糟糟的。可以肯定的是,在胡须上面有两个孔洞,这是非常容易就能得到的结论。这不禁使我想到:“这张脸这样扁平,就算是春风,吹起来估计也会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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