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花茎微微晃动。

    “来人了。”杜徵忽然出声,“躲起来。”

    枕青溪再度躲入四时阙内,缓缓沉入池塘底。

    池塘边上,孟殊已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虽未高束,却也半绑理顺,多了几分儒雅之姿。其走动时,衣袖翩翩,可见袖下双臂皆缠着厚重绷带。此前枕青溪所造创伤,短时间内难以痊愈,只得暂作包扎。

    一阵风过,莲花轻摇。

    妾无惜乘风而来,于孟殊身侧落足。

    “人跑了?”妾无惜冷冷开口,“一个练气竟都留不住,趁早将诫行簿交还纪直,往悔过斋领罚去吧。”

    孟殊颔首行礼:“妾师叔教诲,弟子铭记在心。至于弟子所受刑罚,当由掌门定夺,不劳妾师叔费心。”

    妾无惜拂袖出掌,于悔过斋内所取净天阴尽数离手,如挥毫写字一般,一笔一画,每一笔皆蕴含精纯灵气,击在孟殊胸口。

    五画过后,书成一个“叱”字,字形已成,四周忽有雷鸣之声,落于孟殊耳畔。

    孟殊生受六击,仍直立于池畔,恭恭敬敬回礼道:“弟子谢妾师叔教诲。”

    “在竹吹云知道前,将人抓回来。”见他无伤,在不歌池内,妾无惜不好过分伤人,只得袖手作罢,冷声警告,“莫以为稍有天赋得了器重,就可任意妄为。若今次拿不住人,倒看纪直保不保得住你。”

    孟殊神情仍无变化,回说:“其屡犯不歌池之规,弟子自当竭尽全力,拿其问过处罚。”

    妾无惜瞥一眼酒恶莲花,拂袖离去。孟殊立于原地,望其背影恭送远去,见其消失在视野之外,方才一声轻咳,喷出一口淤血。

    血落泥土,又入莲池,慢慢晕开。

    躲于池底的枕青溪趁机脱离四时阙,跃上池岸,探袖抽刀,左手反向持刀,架于孟殊脖颈:“受伤不轻?净天阴的‘叱字诀’,忍也没用,我打你打出外伤,妾无惜打你打出内伤,此刻你是表里如一,都是败絮。”

    不待孟殊回话,她又将右手食指点在其眉心,指尖灵气腾腾,但凡用力摧之,便可直捣灵台。

    孟殊唇角挂血,未及擦拭便被枕青溪制住,面上却毫不惊讶:“果真在此。”

    “怎么,知道我躲在这儿?”枕青溪轻轻一笑,手中直刀又近一分,直抵其喉咙,“现在我有话要问你,可以让你多活一会儿。你说这朵酒恶莲花在沉睡,怎么把她叫醒?”

    身受重伤,又遭胁迫,孟殊的语气却异常平静:“枕道友此前与连坞楼主同行,观世情百态。此时又欲唤醒酒恶莲花,看来枕道友,是要修魂。”

    “这元婴小子怎么什么都知道?”杜徵大惊,“刚还想劝你不要趁人之危,现在一看,还是灭口了事,比较让人安心。”

    “住嘴。”枕青溪凝眉斥道。

    杜徵未借灵识沟通,所言所语,孟殊亦能听清。

    在其开口之后,孟殊推测道:“在下本有困惑,剑灵如何能得肉身?枕道友体内仍有医修灵气,可见并非夺舍重生。若是灵体上身,断不能如此协调吻合。如今一看,应是灵识入主灵台,然剑灵无魂,需要修魂,方可完全化身成人。”

    杜徵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正是他方才两句话,才令孟殊断定枕青溪修魂之事,随即骂道:“兔崽子你套老子的话?”

    孟殊回说:“晚辈并无此意。”

    “别吵。”枕青溪将冒头的杜徵按回袖中,“早晚要被灭口的人,知道的多或少,没有区别。如何唤醒酒恶莲花?”

    “此事无需叨扰梳荷祖师。”孟殊淡然回话,“酒恶莲花百日成精之事,在不歌池内有详细记录,枕道友若想知晓始末,可往书斋阅览古籍,从中查看。”

    “老实交代,别耍心机。”枕青溪再推刀刃。

    金环刀沉寂万年却锋利依旧,只轻轻一擦,便在孟殊脖颈之上划出伤口。

    “此事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道明,与其听人转述,不妨自己翻阅。”孟殊抬指稍推刀刃,“如若在下有心设计,此刻不歌池畔已遍布弟子。方才妾师叔在此,亦可轻松将枕道友自四时阙内拉出。”

    “你是想说,你故意把人遣去南侧,自己来找我?”枕青溪奇道,“怎么?挨打挨上瘾了?”

    “道尊禁剑之令,于理于规皆不合,然道界上下迫于道尊实力压制,不得不从。”孟殊缓缓道,“禁剑之事来得仓促,无人知晓内因,今见枕道友,还望枕道友解惑。”

    杜徵却又出声骂道:“做出这种事,除了他人是个丧心病狂之徒,还能有什么原因?”

    孟殊愣神,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片刻后回神,默然望向枕青溪,待其回答。

    此事来龙去脉,众说纷纭,却从无定论。初时诸多剑修与无暇山对抗,亦有诘问者,但从未有过答案。至今,禁剑已成定局,哪怕私下仍有议论,但再无人敢责问道尊。

    不歌池掌教纪直与道尊乃是故交,曾经问及此事,亦未得到答案。

    “我也不知道。”枕青溪难得和缓了态度,“但也不必知道。待我修行有成,斩平无暇山,宰了兰璧舟,此事便可迎刃而解。你一个不歌池的文修,好奇这个作甚?”

    “修文修剑,又有何分别?”孟殊低声道,“皆为求道问仙之人,剑修受此不平之事,并非只有剑修可问。”

    “有点意思。”枕青溪猝然松开钳制,收刀入袖,“带我去书斋。”

    态度转换之快,令孟殊猝不及防。他在片刻愕然之后,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拭去唇角血迹,随后向枕青溪道:“白日书斋内多有弟子往来,请枕道友随我前往住处,待在下将相关书册取回。”

    稍候,他又道:“西地寒冷,枕道友一袭衣衫尽湿,不妨换身衣裳。”

    “杜徵,弄点儿灵气给我烘干。”枕青溪衣袖发尾仍在滴水,风来之时确有寒凉,先前情况紧急,她未曾在意,此刻稍有缓和,刚好可用杜徵的灵气烘烤衣衫。

    孟殊脸色古怪,并未言语,携二人自小路绕回自己所住院落。

    院中正厅已被枕青溪损坏大半,李昀独自一人整理其内书籍陈列,叫苦不迭,偷闲时回身一看,忽见孟殊携枕青溪去而复返,二人之间颇为融洽,不由得满面震惊。

    “师兄,这——”李昀如坐针毡,不知是否该问。

    孟殊随口吩咐:“将前厅收整完毕后,自去偏厅休息,无我准许,不得离开。”

    李昀只得应下。

    枕青溪随孟殊进入书房,书房正中央落有一座巨大书架,为八面书架拼合而成,绕书架一周,可随意取阅书籍。房中四角皆设有驱虫、除潮的篆香,无火而焚。

    “枕道友在此稍候。”

    见孟殊离去,杜徵现身书房,左右打量,又随意扯了两卷文书,发觉无趣之后,随手丢至一旁。等了片刻,杜徵问道:“你可能不知道,时铎这老东西,咬文嚼字得厉害,待会儿那元婴小子把书抱过来,恐怕你不看个三天三夜,都看不明白上边写了些什么。”

    话音刚落,孟殊推门而入,手中却无书卷,而是一套衣裳。

    “这套衣裳裁成后,在下尚未穿过,枕道友可放心换上。”孟殊稍作解释,“枕道友身量较在下稍矮些,或许袖、摆处会稍长些。此处是在下住处,不便枕道友沐浴,还望见谅。待枕道友换好衣衫,可唤李昀捧来清水,以便净手净面。”

    枕青溪接过衣裳,莫名其妙:“怎么还要换衣服?”

    “……刚刚下了池水,自是要换身干净衣裳。”孟殊留下一言,便又离去。

    杜徵拎起孟殊留下的衣裳:“这小子不会是嫌咱们脏吧?要说咱们也是在不歌池里泡了好久才出来,那不等同于刚刚沐浴完吗?”

    “行吧,换就换。”枕青溪当即去解腰带。

    杜徵刚将衣服放下,就见枕青溪已褪了外衣,惊得立刻缩入袖中。

    “换完没?”杜徵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悄悄探头,发现枕青溪已换好衣衫,才大胆现身,“你这说脱就脱,也不提醒我一下。”

    “怕什么,我是剑灵,你是刀魂,谁防得了谁?”枕青溪拎起成套的发带,将刚刚烘干的头发松松束起,侧搭在肩上。衣衫与发带皆是如雪山之峰与天际交界处的白,应是孟殊惯穿的颜色。

    枕青溪容色艳丽,套上白衣,减了衣衫之彩,显得脸庞艳色更浓。

    “小娘子,元婴小子说你长得像道尊。那他这脸倒还挺俊。”杜徵考量地看着枕青溪,与她闲话起来。

    枕青溪漫不经心地回说:“不是这张脸。”

    “也对,你这是抢占了旁人的灵台,脸自然是旁人的脸。”杜徵恍然。

    换了衣裳,原先袖中事物自要取出,枕青溪将乾坤袖移入新衣裳内。清点袖中物件时,枕青溪摸到那册被杜徵藏起的无字文书,便从袖中抽出。

    “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杜徵见枕青溪拿出书册,莫名问道。

    “待会儿问问孟洗砚,看看究竟有什么用。”

    房门恰在此时被推开,孟殊手捧木托,托中叠放着数卷古籍,见枕青溪手执一册书籍,又听她有困惑,便问:“枕道友有何疑问?”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