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青溪立即撤手,这才开始认真地审视这间院落——初时她竟未能察觉此地设有禁制。
“一个医修,一个乐修。”四方传来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她回身看去,总觉得有道目光在审视二人。
“不知阁下是何宗何派的前辈?晚辈居于三十里外乱石镇,得知有前辈在此隐居,特来拜会。”素霓生稽首,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说来算是邻里,来日也可相互照应。”
“年纪轻轻,修为不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老者笑呵呵地说着,“不过老夫隐居于此,便是不愿再问道界是非,你回去吧。”
“老东西。”二人对话间,枕青溪苦思冥想,终于自灵识之中,找出了这道熟悉的声音的主人。
百余年前,无暇剑派有位长老,酷爱篆香,不爱修行。靠着不俗的天赋,整日里懒散修行,不慌不忙地踏入元婴之境后期。枕青溪看不惯他如此不务正业,将他料理一番,他才开始老实闭关,勤恳起来。
没成想,一百年后,这位不思进取的长老,索性隐居在西地小山之间。
“你这小医修,出言不逊!”老者仍未现身,“气息虚浮,有重伤在身,灵气滞塞难行,应是经脉受损。若无机缘,便是止步于此了。看你这般凄楚,老夫不与你计较。”
“老东西,躲在暗处故弄玄虚,给老娘出来。”枕青溪又骂一句,直呼其名,“济攸。”
灰袍老者忽然现身枕青溪面前,仔细打量着她的模样:“怪了,看你年岁不过二十出头,怎会知晓老夫名姓?”
“原来是无暇山济攸长老。”素霓生再稽首礼敬,本以为枕青溪无礼惯了,才会出言无状怒骂老者。未曾想竟是一位熟人,且是她过往同门。
济攸向素霓生摆手示意,见枕青溪不答,便又问一次:“你是天医谷弟子?是卿谷主将我的下落告诉你?”
“你的玉袅还在吗?”枕青溪避而不答,反问其佩剑。
兰璧舟欺压道界剑修,手段狠绝,但济攸在无暇山多年,一路跟随,算是故友亲朋,或能幸免于难。
“掌教禁剑之令,老夫自不能违。”济攸语调稍缓,带些怅然,“玉袅已封。”
“对兰璧舟唯命是从,怎么不回无暇山继续当你的清闲长老。”枕青溪冷声讥讽,“佩剑都可舍弃,不配再当剑修,与兰璧舟的无暇派十分相配。”
“牙尖嘴利!”济攸面带怒色,“究竟是何人指引你来此大放厥词!”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素霓生作壁上观,他拿不准枕青溪是否会以真实身份与之交涉,不便劝架。
“百年不见,惰性未改,又添怯懦,欺软怕硬。当日就该直接将你打死,免得今日在此丢人现眼。”枕青溪大动肝火,致使内伤又发,面上血色骤褪,唇颊苍白。
看她神情,听她语气,济攸腾起的怒火忽然滞住,回忆涌现眼前。
确有一人——或说非人,曾斥责他玩物丧志,有损道心,有违剑道。但她早在一百年前,便因天雷之劫消亡。今日又怎会以肉身凡胎之貌,出现在他的眼前?
济攸沉吟片刻,再问:“这位娘子,老夫与你并无交际,何出此言?”
枕青溪身形微晃,稳住之后怒视对方。
素霓生看她已在勉力支撑,只得轻叹一声,上前将人扶稳,又向济攸道:“十二娘子蛮横任性惯了,言语不敬之处,还请济攸长老莫怪。”
山林之间忽然安静,三人目光交错,竟无一人再开口。
院中公鸡张开双翅引吭长鸣,黄鸭、白鹅随之鸣叫,一时间竟热闹起来。济攸本在愣神,听到鸡鸭鸣叫,目光一转,回过神来。.七
“二位今日前来,应当不是为了与老夫争辩百年前禁剑之事。”济攸的声音愈显疲惫,更加苍老。他将屋院禁制撤去,“随老夫入室详谈吧。”
素霓生垂眸征询枕青溪的意见,见她没有拒绝,便搀扶着她向院中走去。院子里有两只白兔,其中一只跳上前来,抬着前肢站立,好奇地打量着二人。
二人随济攸步入室内,檀香扑鼻而来。室内装饰朴素典雅,一张方桌之上,置有铜铸香炉,篆烟袅袅升起,扩出满室浓香。
枕青溪见那只香炉,恨不得上前将之扫落在地。
“实不相瞒。”素霓生扶枕青溪落座之后,抢在她之前开口,“今日前来,是为寻药。”
“疗伤丹药,老夫倒是存有不少。”济攸启开室内木柜,取出四五瓶丹药,看标签皆是价值不菲的疗伤圣品,却是简单锁于柜中,“丹药可以给你们。但老夫想知道,这位娘子的真实身份。”
百年已逝,年轻一辈修士对禁剑之令已无愤慨。在他们眼中,禁剑之令便犹如修士相约不可为祸凡俗,乃是旧习,不可违背。所以济攸断定,眼前之人,来历非同一般,甚至可能与他有旧。
于剑修而言的浩劫之中,他有不少朋友罹难沉寂,她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烟气未断,虚虚晃晃,向四面八方送去其香。
素霓生静默不语,目光转向枕青溪,等待着她的回答。
一息之后,她一字一句回答:“枕青溪。”
济攸霍然起身,向前逼近两步,面带质疑,欲言又止。停顿片刻后,他颓然退回原位,骤然失力一般坐下,垂头懊恼,随即一声长叹。
“若能早些回来……”济攸稍有哽咽,靠在椅背之上。百年前的浩劫历历在目,故友、弟子们殒身之景交替演罢,“他们……他们……”
后半句话,已再难开口。
这位饱经沧桑,曾位列道界第一宗门长老席的老人,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哭什么哭。”枕青溪蹙眉,十分厌烦。
“宗主——”济攸抬袖拭去泪痕,往日无暇剑派上下,称兰璧舟为掌教,枕青溪本是一介剑灵,依常理尊为长老便可,但兰璧舟纵容她,令无暇剑派上下尊她为宗主。
旧称入耳,枕青溪有一瞬动容,顷刻便又冷脸厉声:“说吧。”
“自掌教飞升失败,伤于天雷之刑,宗主你又被天雷之刑毁去灵体——”济攸提到此事,尤为苦涩,“掌教伤愈之后,将丈天剑剑身封于寒渊下。折回无暇山时,便下令无暇剑派去剑留派,所有弟子不可再修剑道。宗内长老皆是震惊,以为掌教只是一时糊涂,说得气话。怎料三日之后,他便勒令弟子上缴佩剑,剑生剑灵者,毁去灵体,无剑灵者,熔去剑身。长老弟子不肯遵从,掌教屠宗十日,血洗无暇山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