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廉四十年,这一年张华岄年满十七,父亲张兢被打入了天牢。
理由便是他在军营里训练死士。
整整五千人,在凉帝逼问他们的主子是不是张兢的时候齐齐自尽身亡。
死无对证。
随后从他府上找到和宋国人私通的证据。
任律从中作梗,张兢被判处秋后问斩,张家上下被夷灭三族。
张家乃军阀世家,到张兢这一代又出了好几个将军,三族鼎盛,人口超过三千。
张兢父辈一代如数遭罪,独留几个年迈的老妇日夜以泪洗面,没过多久也随亡夫亡子而去。
张夫人因不是原配夫人而幸免于死刑,却难逃幽闭之刑,她在牢中撞墙自尽,没给儿女留下任何一句话。
张小妹因着与任宗巡的婚约而免于皮肉之苦。
张家孙辈男孩全部上了刑场,被砍头的男孩中年纪最大的也才六岁,他们母亲的哭声令刽子手们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据说行刑场的鲜血刚干了一层又漫过一层,踩在上面都能感受到张家人鲜血的炙热。
唯独剩下一个张华岄,凉帝对他迟迟未判处刑罚,只是给他一个小府邸,任由他日夜在其中醉得天昏地暗。
任律屡次劝他要斩草除根,张华岄留下只会是祸害。
彼时的凉帝正站立在龙椅前,面对着当时斩掉张家上上下下近两千人头颅的刑场,眼前逐渐模糊。
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别的。
他的手里还握着张兢在狱中写下的血书,“我无罪”三个字被张兢写了三十遍,每一笔都刻在了凉帝的心口。
这是他这么多年头一次不听任律的劝阻,他道:“他救过朕六次,每一次都是致命伤。胸口的伤疤是梅花型的,那是他为替朕挡下堂兄的梅花剑而受,那一次他昏迷了三个月。朕依旧记得他拖着残躯还在拼死挡在朕面前的模样。”
“陛下……”
“典韦为救曹操而死,曹操记了他一辈子。张兢为朕之大业而死,虽然是被迫的,但朕是不是也该记他这一份恩情?”
任律蹙眉抿唇。
“是朕对不起他,这次……”凉帝转身离去,那个伟岸的身躯头一次展现出弯曲的幅度。
“就留他一个后吧。张家小姐的婚约,也取消了吧。”
“臣,遵旨。”任律在他的身后缓缓握拳。
感情,是帝王的禁忌。
如今的这个皇帝,该不该继续被他所效忠?
张华岄在那个小府邸里待了两年,他的所有行动都被人监视,但凡他有一点异动都会被汇报给任律,任律再添油加醋一番,使得凉帝不得不处罚他。
不过好在他因张家被灭族而忧郁不堪,日夜歌舞升平,只会喝酒玩女人,如今的翩翩公子在这般放纵之下变得越来越颓废。
他一连纳了四个妾,后来更是罔顾伦理道德将张小妹玷污,这个消息传到凉帝耳中只是令他嗤笑了一声。
贞廉四十一年末,张小妹从府邸消失,知道张家兄妹乱|伦一事的人们都说是她不堪屈辱而自尽了。
这样的一个垃圾根本不可能再能为张家复仇了,张兢一生正义,独子成了这模样也是造化弄人。
张家彻底完蛋,左化启孤身一人更不能让凉帝有什么忌惮,他的视线开始放在任律身上。
帝王为除去一个心腹大患,最常用的手段便是将此人高高捧起,再狠狠摔落,自古以来这种手段屡见不鲜,却十分好用。
凉帝对任律并非是百分百信任,有继承皇位资格的皇子年纪太小,若任律一直身居高位,那新皇有极大可能会成为任律的傀儡。
所以凉帝开始为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做打算。
第一步就是捧。
如何捧?凉帝在任律面前装作明君之态,表示凡事皆听爱卿之言,使得任律更加地肆意妄为。
第二步便是踩。
任律在面对凉帝对他的指控的时候完全不敢置信。
“陛下,臣诚诚恳恳为国效力快五十年,如今臣已六十八,再过几年便要致仕。您,在这个时候来指控臣心怀不轨,合适吗?”
凉帝的眼神和当初下达夷灭张家三族的时候一样果断,但却多了几分狠辣。
“这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这是早晚的事。任律,你比张兢聪明,当你靠着朕的封赏而肆意妄为,意图踩在朕的头上的时候,早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
“臣对您一片赤胆忠心!”
“赤胆?衷心?”凉帝冷冷一笑,“感情是帝王的禁忌,这是你教朕的。你那血肉做的一颗心能比得上朕这千秋万代的基业吗?况且,张兢之死全是你安排的证据,这么熟练,这么到位,是不是你早就已经想训练死士了?”
任律看着他,觉得这个男人过于陌生。
“这不应该是问句。”凉帝面无表情,“这应该是事实,你有异议也不可以。”
任律知道他势必要杀了自己,老态龙钟的他只能说着和张兢死前一样的话。
“我无罪。”
他终于懂了张兢的心情。
当你为一个人奉献了一生,当他为至交,最终发现他们不过是白首如新,这个时候,真的很难在这个人的面前自称为“臣”。
为何要做他的臣?凭什么要做他的臣?
值得吗?他配吗?
任律又想到了左化启,那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当年的三杰今后便只剩他一个了。任律一生为国为权,妄图以一己之力撑起凉国,却从始至终没有明白“明哲保身”才是活到最后的唯一方法。
好在他也不亏,为相三十年,将一个奄奄一息的凉国保护到如今的状态。为王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算是享受过功劳换得的荣誉了。
无非在史书上以逆臣之资而写上句号罢了。
任律对凉帝说了最后一句劝慰之话:“陛下,望您斩草除根。若不想做亡国之君,我任家,他张家,以及左化启,都不要留。”
凉帝只是笑,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跪在砍掉张兢头颅的行刑台上,任律的心境很平淡,他默默地对自己的一生做出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