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落地,屋内又是一静。

    参会者转头看向钟离,似暗示他该再做指点,最好能将神族规矩倾述道来。

    宸扬亦然嗤鼻,双手环抱胸前,冷言看他。

    钟离清清嗓,继而慢悠悠地上前,摊手,看向席间众人:“大家毕竟同为神族,何必因小事而内讧?”转眸向宸扬,眼神戏谑,“宸将军指责吾辈,等同是怪罪自己。现魔物肆虐,实属百年难遇之灾祸,不必对自己严苛要求。”

    他言辞听似中肯,实际在替人说话,叙述间,已走至宸扬身侧,歪头,递去暗示眼神。

    后者偏不领情,冷哼了声,便径直拂袖而去:“劳烦诸位,多去解决之法。”言语虽客气些,态度依旧生硬。

    他一走,原本寡言的参会者轰然议论起来,指责得、怒骂得、侧耳相视间,言辞多不好听。

    钟离忍不住垂眸叹气,待重振状态,才颔首做礼恭敬离开。

    一路往西,有坐青石围成的小潭。

    宸扬深感愤懑时,总孤身坐在那处,往往望向水间涟漪,半个时辰都未言语。

    钟离按照记忆路线,寻找片刻,果真见到那人背影,腰背挺得笔直,一瞧就知道憋着许多火气。

    他掩唇轻咳,继而负手上前,道:“你呀,这回可让那些小老头丢失面子。”

    话落,听见嗤鼻。

    宸扬左腿伸展,手臂搭于右膝,闻言并未回头:“走开,莫要吵我清净。”

    他亦不恼,拂袍挨着坐下,观赏风景:“我知你为阴阳魔烦心,可与我们而言,只是寻常的除魔任务。倘若无力完成,只需上报便好,更不必因此,伤害大家和气。”似在说件不相干的事,表情没有丝毫起伏。

    宸扬最烦他这样,怒火直冲心头:“那些凡人,难道就活该去死吗?!”攥拳,小臂因克制颤抖,“你我分明见过,染血白墙所供奉的,皆为天神尊位!”

    那些神将信徒,所祈求的微小愿望,也只是活着而已。

    难道连这些,都要以‘无力去做’而搪塞过去吗?

    宸扬剑眉紧蹙,双眸似冒起火,只恨不能杀光所有魔物。

    “可那又如何呢?”

    恰时,问题飘然落在耳边。

    他怔住,不可置信地侧目看去。

    钟离仍眺望风景,平静补充:“出生,死亡,都只是凡人的历程而已。即使没有魔物参与,他们依旧会带着信仰死去,如此按部就班,完成无趣的一生。”

    他至此,又笑了笑,微微挺直腰杆:“既然十分无趣,何必还要因此损害自身利—”

    话未说完,被忽地纠起领口。

    他唇角弧度僵住,垂眸,目光对焦在那双手上:“你...这是在做什么?”

    宸扬死盯着他,小臂青筋暴起,却依旧克制着力道,嘴唇张开又闭上,忽而松开手:“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话落,背身要走。

    钟离侧目看向衣襟,顿了顿,伸手抚平褶皱:“作为朋友,我再劝你一句。”抬眸,望着他背影,“凡事...收敛些脾气为好。”

    那人却没有回头,脚步坚定朝前走,片刻,再不见踪影。

    他额角颤了颤,忽而大笑起来,双肩起伏着,眼角竟隐现泪光。

    半晌,才收住笑。

    他继而抬眸,望向空荡荡的天际,轻声道:“当真是无趣啊...”

    凡人由生到死又如何,生命之事怎能以戏言论处?

    宸扬急急奔去,脚下似踩着风,面上怒容让看见的士兵纷纷避让。

    想不到,钟离竟会说出如此言论,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他猛然掀开帘帐,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抬眸,却忽地愣住。

    阳光微软,裴瑜正伏案入睡,发辫垂落,笼在光线中像披戴层金纱。

    许因帘帐掀起入了风,她缩缩身体,鼻尖泛起细微红晕。

    宸扬一震,忙收回攥住帘帐的手,眼神落下又抬起,心却莫名平静下来。

    他瞥眸观察,见四周无人,才放轻脚步进屋,慢慢得,挪到少女身侧。

    裴瑜仍在沉睡,小案处摆放的书册,正是他离开时丢弃的那本,在‘阴阳魔’三字上依稀可见圈点。.七

    宸扬怔住,不由得多看她几眼,才抬手拿回书册。

    “阴阳魔可幻人形,藏于凡人中不易发现,倘若仔细检查,或能发现端倪。”

    他边读边往回走,指尖磨搓页脚,片刻,忽而放缓步伐。

    纸页上所记,他从未听说过,但仔细想来,偏又有几分道理。可连神兵都探不到的消息,这小妖女又从何得知。

    宸扬不由沉思,又转步看向少女睡颜,微微垂眸,拂袖间招来软被。

    待那棉物完全盖住她肩膀,宸扬才合上书,走到案边坐下。

    风吹来,温度较之前更冷了些。

    裴瑜哆嗦着醒来,还未睁眼,指尖已触到身上软被。她有些懵,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地。

    “你,叫什么名字?”

    刚抬眸,便听见话音。

    裴瑜眸子轻颤,肩膀上的软被话落。她匆忙转头,却见宸扬皱起眉头,忙清清嗓,回道:“裴瑜,我叫裴瑜。”

    宸扬翻页动作微顿,片刻,只轻嗯了声。

    之后几日,神兵驻地出现桩奇事。

    向来冷言怒面的宸将军,身后忽然跟着位小姑娘,两人如影随行,吃住更在同处。

    将军并未答应,却也没出言拒绝,只由她性子,鲜少对其提出约束。

    有好奇者曾去打听,皆被他愠怒的神情吓回,久而久之,再没有人站出询问。

    裴瑜自不在乎那些眼神,每日跟在宸扬身后写写画画,若得空闲,便站在古栈桥头,等待那位曾救过她的恩人。

    魔物肆虐得愈加厉害,凡间各处杀戮,甚至在深夜,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尖叫。

    再也遮不住血腥,入目是滔天烈火。浓烟如黑蛇般攀附天际,裹挟着,侵蚀掉一切花草。

    古栈桥,已然沦为人间地狱。

    宸扬鲜少回到驻地,眼神中的疲惫与杀气却越攒越浓。他总是匆匆地来,转瞬又离开。

    再到后来,摆于桌案的笔墨便也没有动过。

    裴瑜将乱发撩至耳后,继而垂眸,看向水面倒影。待日头完全消失,水中亦无旁物,她才悻然转身离去。

    轻纱拂过枯草,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她跨步向前,足尖刚踏过屏障,就听见前方传来轰然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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