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何宣艺这样跟牛小博或者佟振斌讲,他们可能真的递完水就走,但对方是应栩桐,他竟然没有单独离开。被人关怀和照顾是一件很意外也很独特的事,何宣艺以为自己蜷缩在没有光亮的地方,自我挣扎,而应栩桐带着水找他,对他说,我们一起去拍片子吧,这个片子,没有你不行啊。
何宣艺从刚来公司当一个小编导,到升为二组分组的带组导演,再到现在独立做总导演,拍片子一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追求。可拍纪录片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虽然拍摄者是客观地记录,但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更何况何宣艺这种学中文出身、敏感又倔强的人,在拍摄过程中,他消耗了大量的感情,身心俱疲,而这种消耗在金钱上又得不到任何补偿。他在拍摄的道路上孤独前行,虽然他与佟振斌搭档多年,但佟振斌比他冷静、淡然得多,何宣艺每次都是一个人消化这种感情,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对他说我们一起去拍吧,一起去面对,一起承担。就好像有一列火车,叫“何宣艺号”,这列火车从出发之时就一直孤独地、执着地行驶,行驶了这么多年,行到冬日,忽然看到身后又驶来一辆列车,那辆列车车头写着“应栩桐号”,他以非常快的速度开到“何宣艺号”身边。“何宣艺号”本来不喜欢被人超越,与旁边的列车较劲,结果他抱着敌意的那辆车开到他身边,笑着说:“你好,我也很喜欢拍片子,我们一起好好拍吧。”
这是一个寒冷的一月,刚刚成立的四组人员稀少,何宣艺在拍摄中情绪失控,拍摄主人公手术前途未卜,冬天仿佛在展现它的威严,冷静地播撒各种困难。何宣艺知道应栩桐不知道,自己在迎接这位副导演之前经历了什么,但温柔的应栩桐跟他递过的热饮一样,像冬日的一丝温暖。
何宣艺捏着那瓶饮料,是对“应栩桐号”说“你谁啊?你很厉害吗?我干嘛跟你一起怕?”,还是说点别的什么呢?……
何宣艺望着应栩桐,犹豫了一下说:“好。”
两人走回手术室门口,牛小博看到他们回来,嘴上叫了一声“何导”,手却伸向应栩桐买的饮料。两个摄像分了水,何宣艺也在最后一排坐下,并且跟两个摄像隔了几个空位。
他直视着坐在第一排的王奶奶,应栩桐正走过去给她水,还说了几句话。何宣艺看着这一切,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于从方才失控的情绪中沉静下来。
拍纪录片这件事,给他带来太多太多的人生体验,有些他一辈子没经历过的事情,比如他拍过生产的母亲,是真的进了产房跟拍的那种,当时因为画面太血腥和撕裂,他甚至只是看一下生产的主人公又赶快躲开目光。后来他再回忆起这件事,会忘记现场的感受,而从成片里找寻当初镜头背后的那个自己。比如他看到某个曾经拍过的镜头,他会想当时镜头后面的自己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很多时候,他的片子变成他人生的一种纪念。而有些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借由拍摄又体验了一遍候,他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拍片子、在工作,还是在重复过去的人生。
比如此刻,何宣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望着王奶奶的背影,楼道里静谧、幽暗。其实楼道是有灯的,只是灯光比较暗,再加上这边没有窗户,整个楼道里有股清冷、昏暗的氛围。方才何宣艺借由这一幕,想到自己父亲的去世。当时何父在手术室里,何宣艺同母亲王圆晴也在手术室外等待。
他怔懵得有点出神,回过神来发现应栩桐走到最后一排,没有坐到牛小博旁边,而是主动坐到自己身边。应栩桐先看了何宣艺一眼,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何宣艺的肩膀。何宣艺不知他想表达,回望他。应栩桐什么也没说,靠在椅背上,安静地坐着。摄制组四个人一起缄默无声地等待手术。何宣艺这时口渴了,他手上一直捏着那瓶热饮,他拧开瓶盖喝了几口,饮料甜甜的,像暖流一样涌遍全身。
“这是……”何宣艺张口说了两个字,声音很轻,又很快闭嘴,没有问出这句话。他想问这是什么饮料,他好像有一点get到应栩桐的作用,可想到春节过后他就会离开,又觉得没必要问了。他有一种淡淡的、矛盾的心情,只不过那种心情受到想起父亲去世的伤心冲击,而隐藏在内心深处。
整个摄制组在手术室外等了六个小时。期间王奶奶偶尔出去走动,一组摄像就会跟拍,另一组依然在手术室门口。夜晚降临,快到九点时,手术室的门打开,鲁医生走了出来。王奶奶立刻上前询问,摄制组的人也一起上前。鲁医生说,手术一切顺利,王奶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何宣艺也跟着踏实下来。之后应栩桐和牛小博继续跟拍鲁医生,何宣艺和佟振斌等着何老头从手术室出来。九点一过,护士推着做完手术的何老头出来进了ICU,一天的拍摄终于结束。
两组人马在楼下停车场相遇,何宣艺嘱咐明天的拍摄时间,随后众人各自回家。应栩桐依然送牛小博,两人在后备箱放好设备上车后,应栩桐忽然说:“你等我一下。”
“啊?怎么……?”
牛小博没问完,应栩桐就下车朝何宣艺那辆车走去。他特意等牛小博上车坐定、何宣艺走远了,再去单独找那人。他有话要对何宣艺说,而且他不希望像昨天那样被牛小博打扰了。
应栩桐走到何宣艺的驾驶席那侧,敲敲车窗。过了几秒,车窗拉下,应栩桐两只手架在车窗上,弓着身子对车里的何宣艺说:“何导,你还好吗?”
同样的地点,这句话昨天何宣艺也问过应栩桐,今天应栩桐嘴唇上的伤口几乎微不可见了,应栩桐给他的那瓶热饮也喝完了,一连两天,何宣艺好似承了应栩桐太多人情,他仰着头看着车窗外的人,顿了下说:“没事了……谢谢。”
这是何宣艺第三次对应栩桐说“谢谢”,不同于昨天,这次应栩桐什么都没回答。他不想再挑逗何宣艺、也不想假意客气地回复,应栩桐什么都不想说。他改变了一直以来对何宣艺的态度,那种抵触、敌对、甚至暗戳戳的嘲讽、强硬,都没有了,经过今天的事,他彻底对何宣艺换了一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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