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夜色之中,远处的明月已从高出滑落,只低低地挂在天际一角,高出满天星辰隐约闪动着,整片天空好似幽深的穹盖,无声地将所有人包裹其中。

    祁珧站在昌嫱身后,而两人身后是一棵巨大的嫱树,浓绿茂盛,眼前则是水源县的全貌。

    半坡之上,昌嫱临于坡崖边,越发暗急的夜风呼啸着刮过她的脸侧,她披散的发丝随风乱舞。双目瞭远望去,远处城池之上,星辰错落漫天,而那星辰之下,却有更为耀眼的事物:生灵的欢歌笑语。

    昌嫱双目中渐渐露出笑意来,满足和欣慰将她的心一寸寸填满,她纤细的手指拂过耳侧,撩起那狂舞乱飞的发丝,别过头来对祁珧笑了起来。

    她说:“我说我会做到的吧。”

    她朝着他微扬下巴,双目中微光流闪,要比她身后的星辰还要亮。

    祁珧双目怔忪了一刻,又也随着她弯着嘴角乖顺地笑起来:“是,神君从不会食言。”

    昌嫱的肌肤浑然丰润,看起来如同暖玉般柔腻,那双在耳际别住黑发的手匀润纤纤,指尖圆润如脂玉,唇不染而丹,眉不描而翠,她活生生地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祁珧变出一根发带来,缓缓上前用手指穿过她的柔顺黑发,慢条斯理地为她束起发来。

    昌嫱有些迟疑地看向祁珧,开口慢慢说道:“阿珧今天有些不一样。”

    “嗯。”

    祁珧轻轻地应了一声,他冰凉的指尖滑过她的头皮,激地昌嫱缩了缩脖子。

    她笑着伸手捉住祁珧被风吹至眼前的一根黑发,“我说过,跟着我不会错的。”

    “虽然我现在官职尚微,但经此之后,水渠县便会聚集越来越多的生灵,我能到天境任职,做更多的事,总有一日能得见天帝,也能带你寻找家人。”她抬眸看向祁珧,杏眼圆圆,却透出一种兴奋来。

    祁珧满目温柔,笑意缱绻,温声低低附和:“我相信神君。”

    遥远处的歌声还在隐约的传来,一旁林间偶有蛙声鸟叫,平野之上风声呼呼,令万木草叶沙沙。

    一神与她的神使相伴站于坡顶,昌嫱仍然远眺着县城中的生灵,而祁珧却在她身侧之后,默默地看着她的侧脸。

    远处的灯火齐明,欢声笑语直嚷上天,好似惊得星辰微颤,那饼圆圆的月亮却在一点点跌落,一阵浓云飘过,月亮便全被遮盖到云后头去了。

    星辰是真的颤动了一下。

    只有沈宁意和谢扶涯最清楚,二人头顶洞穴内壁上的孔洞透出微弱光亮,却在方才摇晃闪动了一下。

    正和二人看到那画面中闪动摇晃的星辰一致。

    沈宁意二人也听到了那画面中祁珧与昌嫱的对话。

    白骨生肉,生肌化血,方才就发生在了二人眼前,若不是沈宁意听出两人话中端倪,只怕也要怀疑昌嫱与祁珧勾连谋划将千万人困于此处。

    她话中提到了“天帝”,可天境尊一人为帝,万事只由一神决断的时代早就是几万年以前了。

    若昌嫱一直活到今日,怎么会连如今天界制度都不了解。

    谢扶涯心中更有别的困惑,又向沈宁意确认了一遍:“你确认这一切不是幻境?”

    沈宁意摇摇头,也疑惑不堪,她思绪翻飞,喃喃说道:“并非幻境,却不可触摸......”

    谢扶涯抬眼往上看,这束束投下的微光,便是每一个星辰所对应的位置。

    他忽然说道:“天上的星星是一直在移动的,每一颗都与众不同,有一些会变换轨道,有一些会沿着从前的路线行经,但就算重回到起点,天象也早已不同。”

    “是以,世上的每一天,都会有着自己的不同天象。”

    沈宁意灵光一闪:“师兄的意思是,洞府之中星辰之位与外面一致,便是代表着同一天。”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去:“但这些孔洞边缘平滑包浆,浑然天成,想来是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这一天未来临的时候,如何能准确无误地提前描画出一切来,除非......”

    四目相对,谢扶涯慢慢接过了她的话头:“......‘今天’不是今天。”

    他声音轻轻地在洞内回荡着,却如落地惊雷,令二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的猜测并不是不可能,几人一路而来,所见的所有奇形怪状都来自于星辰相连,若非早就知道,如何每个弯折不丝毫不差一一对应。

    沈宁意又想到祁珧与昌嫱的对话,心中便更确定昌嫱早就不存于世。

    再联想到谢扶涯所言,昌嫱直接从沈宁意身上穿过便也变得合理了。

    昌嫱的复活不是幻象,却与沈宁意在不同的时空之中,所以她才会看不到沈宁意。

    “这一日……”沈宁意看向谢扶涯,想确认他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

    谢扶涯迎着她的视线微微颔首:“……就是灾祸降世之日。”

    沈宁意脑中的线索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环环相扣,她也彻底明白了水渠县的秘密。

    她喃喃开口:“水源县中的人一直在重复这一天,而这一天便是他们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既然此地时间回溯,会令所有人忘记一切,又为何祁珧又要出手把过往的修士留下,洗去记忆,变成这里的人......除非这一日的重置被打破,有人的时间还在流动......

    元娘和三宝!少司命回答说,三宝是一个普通人,而他也离开过水源县,便证明他是活着的,生命是延续的。

    沈宁意惊骇地抬眸,若元娘与三宝一直在向他们五人传递信息,是不是说明,他们发现了什么,“逃”字是不希望他们进入重置被困于此,“勿忘我”是希望她们警惕......不对。

    沈宁意轻轻摇头:她们只为凡人,如何能不被控制洗脑?还有金姨,她在这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沈宁意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元娘给她的种子,是不是根本不是在提醒她,而是元娘留给她自己的提示,除此之外,她是否还留下过些别的,用以提示她自己。

    还有水源县外的水源村,那里的活人只有元娘与三宝,是不是代表,那里并不处在重置当中。而她们五人并一步步引入村,又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全是安排好的,并且重复了上万次?

    “虞师妹,”沈宁意回过神来,见谢扶涯正站在自己身侧,“你想到了什么?”

    沈宁意又垂下视线,看向冰棺四周无数凋零的花叶,静静出声说道:“我不明白,祭典的作用又是什么?”

    谢扶涯却看向那嫱树塑成的画面,思索说道:“是尝情。”

    沈宁意这才又抬眸看向那画面之中,只见祁珧握住了昌嫱的手,深深地望向她的双眼,似在说些什么,但这时沈、谢两人却听不到了。

    祁珧身上非人的异相已经消失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凡尘中普通的郎君,眉眼微微地弯着,目中温柔地融入天边星辰,小心翼翼地执起心爱之人的手,开口说着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情话。

    沈宁意怔忪了一瞬,她有些犹豫地开口:“师兄是说,这名叫做祁珧的神使,中意他的神君,所以在这一日竭力将她复活了一刻,只为诉说钟情?”

    她话音一落,脑中便涌现了方才昌嫱穿身而过时在她脑中流过的几幅画面。

    祁珧的脸永远带着那样的温和的笑容,他从不强求,细心体贴,永远默默依顺支持着她做下的每一个决定。

    夜风清凉,他第一次那样主动牵起她的手,说他倾心于她。

    但这幅画面重复了几近上万次。

    沈宁意心中终于也彻底明白,这无限重复的一天,从一开始,就是这位叫做昌嫱的神灵,以神身为祭换来的。而祁珧所做的,或许便是为她守住这凡尘中看似安宁的一天。

    沈宁意看向眼前的嫱树显现出的画面,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而这画面之中,那漫天的繁星开始一颗颗拼命地摇晃振颤,好似就要坠落下来。

    这洞穴上方的光束也开始不断无序地摇晃颤抖,整个洞内都是飞窜的光。

    她忽然感觉手腕一热,一垂眸,才见谢扶涯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冰棺的斜在一旁的棺盖也被他覆盖在冰棺上一半。

    “进去!”谢扶涯快声说道。

    沈宁意被谢扶涯拉进冰棺之中,她看到那嫱树之上的画面中一颗巨大的星辰从天而降,好似滔天的火球,径直撞向了那水源县最高的那座瓷白神像之上。

    “砰!”

    一声巨响,昌嫱也瞬间放开了祁珧的手,转身决绝地奔向了空中。

    大地在不住得震颤着,地底轰隆不断,将地面也一点点崩裂,地崩山摧天陨火石,根本没有人能活下去。

    在那棺盖闭上的最后一刻,她看到祁珧的身影飞速地再次缩小,颓败地垂落双肩,高高地仰起头看向他的神君。

    重复了上万次,昌嫱的选择都是同一个。

    啧。

    山洞之中光束乱闪,落石不断,既然是昌嫱的棺木,自然便是此处最安全的地方。

    谢扶涯脑子动得算快。但冰棺并不宽敞,两人挤做一团,谢扶涯的手臂便只能环在她的肩上和腰间。

    尽管他在极力支撑试图不唐突到她,但沈宁意却是恍若不闻外面的恐怖声嚣,她静静看了他几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将脸埋进了他的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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