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

    刺眼的白、消毒水的气味、病痛的□□、来往的人群、失望、绝望、扬起的白布、熄灭的红灯。

    很容易就会回想起不好的记忆。

    但我此刻,却默默走在惠的身旁,看着他熟练的在前台登记。

    大概半个小时前,在与五条悟的谈话终了时,惠出现在了甜品店的门口。

    对此,五条悟也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聊一聊吧。”便转身离去。

    对于自家老师一如既往的无良,惠大概已经习以为常,连吐槽都懒得动嘴,只是面向看着他的我时,才沉默了片刻,最后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然后,两个人就来到了医院。

    前台的护士小姐姐大概和他很熟悉,问了些“最近怎么没来”、“学校还好吗”的问题,惠一条条回答了。

    等到登记完成,他直起身来,转身看向我:“走吧。”

    引起小姐姐善意的调笑:“女朋友?”

    就得到惠:“不,是青梅竹马。”的简洁回应。

    宽敞的单人间,不时发出仪器“滴滴”的声响。

    房间正中躺着一个人。

    双眼紧闭,面色温和,漂亮的黑色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像开了一朵妖冶的荆棘花。

    伏黑津美纪。

    伏黑惠名义上的姐姐。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站在病床前,轻声问。

    惠在来之前买了一束百合花,此刻正在把花瓶里有些枯萎的蔷薇换下来,闻言,他抿了抿唇。

    “两年前。”

    “医生说,这样的状态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或许会一直昏睡不醒,又或许会下一秒就死去。”

    “诅咒?”

    “……嗯,来源不明的诅咒,连五条老师都没办法解除。”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看向躺在床上的少女的额心。

    她光洁的额头上,烙着一个普通人看不到的黑色印记。

    六条弯曲的弧线两两首尾相连,中间三个圆圈,组合在一起,就是三只恶意满满的眼睛图腾。

    黑气自她的额心散溢出来,我想了想,拿出白符写下「净化」。

    但白符边缘才触碰到黑气,便“腾”一下燃尽了。

    “喂,没事吧?!”

    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因为反应快,我及时松了手,但也被黑色火焰边缘燎到,指腹泛起了一抹红。

    “不要随便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惠叹了口气,让我坐在一旁的陪护椅上,转身去拿药箱。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看着津美纪仿若熟睡的脸,轻声问。

    “某天回家以后,就突然昏睡不醒,身体的所有机能都正常,后来五条老师说是被咒灵诅咒了,因为不知道是怎样的咒灵,所以无法祛除。”

    说这些话的时候,惠的语气很平稳,眼睫却轻轻垂下,掩住了表情。

    让我不自觉想起不久前的五条悟。

    “万一我和别人和我骗你呢?”

    “那就更无所谓了。”他闻言笑了笑,“我这个人啊,除了钱和命,也没什么令人觊觎的东西了。”

    那语气,分明是在说,钱和命,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

    那语气太通达也太透彻,让我也忍不住问:“那么朋友呢?”

    “朋友?”

    他右手托住脸颊,淡淡的往窗外看了看,瞳孔在日光的映射下,显出极地天空一般空廖的雾蓝色,纤长的银色眼睫在墨镜后微微扬起,像是落了一场经年的碎雪。

    他说:“曾经有一个挚友,不过,已经分道扬镳了。”

    我看向伏黑惠,他此刻正拿起一瓶碘伏,看了两眼,放下,又拿起一瓶医用酒精。

    看起来波澜不惊,只是捏着玻璃瓶的指尖都微微发白。

    “惠。”

    我轻声喊他:“不是你的错。”

    我太了解我这位青梅竹马了。

    津美纪是看不到咒灵的普通人,而惠并不是。

    虽然他从小就显出和长姐“不是同一路人”的别扭姿态,但津美纪出了事,最自责的人,只会是这个最笨、又不懂得表达的弟弟。

    果不其然,惠捏紧了指尖。

    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这样不甘的一句:“为什么是津美纪,她明明……是这样一个烂好人。”

    是的,烂好人。

    邻居吵闹会送上小甜点倾听是否有困扰,即使是看门的老爷爷也会送上义理巧克力,熬夜整理的考试重点会毫不犹豫的分享……

    天底下有那样多应该死去的人都安然无事。

    为什么出事的,偏偏是这一个烂好人呢?

    “愤怒吗?”

    “……嗯。”

    “比起愤怒来,还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恼怒居多吧?”

    惠不做声了。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惠和一群欺负我的男孩子打架。

    小孩子打不过,总喜欢说些自认为伤人的狠话,比如那时,他们就指着惠不屑的嘲笑。

    “你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

    惠当时看起来没事,捡起书包拍了拍灰,便牵着我的手回家了。

    等到吃完晚饭,津美纪姐去洗碗,他才一脸严肃的站在我面前,说要告诉我他父亲的事情,让我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和他做朋友。

    伏黑家的事情,我零零碎碎从大人那儿听到了许多。

    大概是惠的爸爸是个吃软饭的男人,带着小拖油瓶惠和离异了的津美纪妈妈凑合着一起过了日子。

    又扔下两个小的远走高飞。

    医用酒精的瓶盖被拧开,惠闻着熟悉的酒精味,皱了皱眉头,被我用指尖抚平,便深吸一口气,拿着棉签,轻轻涂抹在泛红的伤口。

    酒精有些凉,落在指尖泛起细密的刺痛,我不由想缩起手指,却被惠轻、而不容拒绝的捏住。

    “我……从小就跟着那个男人周转在各个地方,对我来说,家这个词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或许对他也是如此吧。”

    “因为我们没用,所以,才能抛弃我和津美纪,两个人去过更好的生活了吗?”

    惠半跪在我的面前,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垂下的眼睫,和紧绷的下巴,像是被抛弃的,迷了路的,小小的刺猬球。

    那么,小时候没有能够说出口的,对现在已经长大的你说出来,或许也来得及吧?

    “惠,这个世界,存在很多的意外。”

    “或许一夜暴富,或许一觉醒来记忆一片空白,又或许,承诺着要一辈子在一起的青梅竹马也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抱歉。”

    “我不是想指责你,而是想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原因。”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惠家里捉迷藏的时候,在他的床底发现了一张旧照片。

    上面一个抱着婴儿的温柔女人,应该是惠的母亲。

    而照片的右侧的男人却被撕去了脸,留下一条泛白的印记,只能从隆起的肌肉,可以看出,这是一位体格强壮的父亲。

    明明可以把父亲的这一边全都裁掉,最终决定留下,一定是因为,在惠的心里,实际是渴望“父亲”的存在吧。

    “或许他们在回家途中遇到了意外,又或许欠下高利贷远走他乡、怕牵扯到自己的小孩……怎样都好,什么原因都好,总之,惠不是被轻易抛弃的存在,不然,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把你扔掉,不是吗?”

    “……你没必要替他推脱。”惠抿着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由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为他推脱,而是这样,对要继续走下去的人来说,才会更轻松。”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惠的错,不是吗?”

    生在这个世界不是错。

    被抛弃不是错。

    被选择能看到咒灵不是错。

    最重要的姐姐遭遇了不幸不是错。

    我俯身向前,让惠靠在我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一下,一下。

    像是在给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刺猬顺着毛,告诉他,世界并没有抛弃你呀。

    很久很久,直到新换上的百合花瓣上的水珠轻轻滑落,发出“哒”一声响。

    我的耳畔,才传来闷闷的、压抑而沙哑的嗓音:“好累。”

    “嗯。”

    我揉了揉他的额头,轻轻说道:“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黄昏自窗户洒下,落在柚木地板上,显出一半黯白、一半橘色的光晕。

    我想起下午五条悟说过的那个咒灵。

    “最近遇到了一个能够将人类的灵魂进行改造拼接的特级咒灵,如果是他的话,将记忆改造,或许也有可能。”

    我从花子小姐那里看到的记忆碎片,真的是她本人的吗?

    她要寻找的少年,究竟是不是惠?

    更何况,狗卷前辈知道,那份悲伤、深刻却又温暖的感谢,或许并不属于自己吗?

    或许,我应该加紧步伐了。

    不仅是为了花子小姐。

    更为了,此刻我怀中的柔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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