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面圣

    丙吉进宫面圣之时,这个城市还没有完全醒来,天边只有淡淡的一抹晨曦,破晓的阳光缓缓地用金边勾勒着长安城的轮廓。

    汉之宫殿,都是建在高高的夯土台基上,台基越高,台阶越多。

    已换上了黑色锦缎袍服佩以绣纹绶带的丙吉低着头步上台阶,这样的时候总是能让他感慨良多。

    千里之行,他是一步一步地从鲁国走到了长安,从一个小小的狱史走到了主掌帝国命运的权力中心,脚步沉重,是因为双肩担上了层层重任,难道这就是坚持初心的代价么,那么如果代价是再次从高处狠狠跌落呢?

    丙吉抬眼看向高处的大殿,只见阶梯尽头已经站着面容周正、姿仪俊伟的一个人,他谦恭地垂手而立,看着丙吉,面上带着温润的笑容,他是皇帝近侍、黄门郎总管郑申。

    丙吉知道自己的文书已经送到,没想到皇帝会派近侍来这里接他,应该不会只是因为昨晚闲林院被袭的事吧,丙吉脚下加紧了几步。

    “丙廷尉,皇帝陛下在清凉殿,请随我这边走。”郑申走下了几级台阶,迎上丙吉,小声说道。

    “有劳郑公了,看来皇上也正好有事要找我?”

    郑申面带赞许的微笑,“丙廷尉所料不错,”又更压低了声音,“昨晚湖县有太子的消息传来,陛下又是一夜未眠啊,现在正和贰师将军在清凉殿议事。”

    “哦?”丙吉一惊,这消息倒是他没有料到的,这对父子的关系现在是一种微妙的存在,任何外人都不好发表态度,稍有不当,赔上一条或是几条性命都是有可能的。

    他看了一眼郑申,想问问详细情况,但又觉得不妥,于是缄口不语只是点头回应。

    “唉,”见丙吉并不接言,郑申似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一声,兀自喃喃道;“如今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难办啊……”

    说话间,郑申已引着丙吉穿过了几个回廊来到清凉殿前,一眼就见殿门口笔直地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威武男子,虽然未着戎装,但从他目不斜视的军姿站相可以看出,这应该是贰师将军的贴身侍卫。

    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丙吉想,随侍都能带到内殿来。正想着,郑申已经进殿传了话,过来示意丙吉可以进去了。

    这是丙吉第一次来到传说中“中夏含霜”的清凉殿。

    宫殿中宽敞的殿堂和通道上都设置有贮冰架,随着引路的宫女一帘一帘地撩起紫色的琉璃帐,丙吉能感觉有阵阵的凉气往自己汗湿的面上袭来,躁虑不安的心神舒缓了几分。

    行至最后一道琉璃帐前,帐帘正好被从里面撩起,走出一个高人。

    此处高人可不是夸赞,而就是直观的高个子。

    颀长的身型立在丙吉眼前,使得他要稍微抬眼才能看到这人的脸。自带矜贵的面庞上虽然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因为保养得益依然显得很年轻,加上腰背笔直仪态潇洒,整个人有种一眼可见的优越感。

    他,正是当今皇帝盛宠的外戚“李氏”长兄,昌邑王刘髆的亲舅舅、贰师将军李广利。

    皇上在传来太子消息的这个时候召见李广利,个中涵义实在是耐人寻味,丙吉心中难免会想到另一个深得皇帝宠爱的皇子——正值十三四岁好年华的昌邑王刘髆。

    即便心中有再多疑惑,丙吉这时也没有半点耽误,他退后一步,向着面前的李广利拱手揖礼道:“李将军”。

    李广利点点头,轻扬广袖,“丙廷尉进去吧,皇上正等着呢。”

    内殿中,一整块带花纹的大理石做成的龙榻前,是一张宽大的几案,上面一个炫彩夺目的巨大紫色玉晶盘,是花瓣的形状,盘中垒满了方形冰块。

    两个宫女手执九尺巨大羽毛扇轻轻摇动,身着常服、须发皆白的皇帝斜倚在龙榻上,手撑前额。

    不论见过多少次,不论是在肃穆的朝堂还是这样闲适的宫苑,老皇帝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每每都能触动丙吉内心,虽然他知道,这是来自于最高权力的震慑和压力,自己并不畏惧,但仍由衷地尊崇敬重。

    “廷尉丙吉,愿陛下千秋万岁。”丙吉深揖大礼。

    “嗯,看爱卿的气色,昨晚是没休息好吧?”皇帝自腰下盖着轻薄的鲁缟丝绢被,神型有些倦怠但威严犹在,像一只正在休憩的老龙。

    可能是斜倚在榻上的原因,皇帝的声音有些疲惫的沙哑。相较于七年前的那个昂昂雄主,丙吉现在每次觐见都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在日益衰老。

    “陛下明鉴,昨夜子时闲林苑遭袭,臣已派令使颜凝严查此案。”

    “哼,一下子大神小鬼都跳出来了,”皇帝扬了扬手中禀明案情的竹简,“那就趁这次一起办了,不论什么来历,严查严办!”

    “唯!”

    “眼下京兆尹另有要案,左冯翊、右扶风的人,爱卿都可按需差遣,无须奏报。”

    “臣,遵旨!”

    “颜凝?”皇帝似乎是刚注意到,“就是你从鲁国遣来的养子?”

    “回陛下,正是。”

    “嗯,你的两个亲生儿子留在鲁国,却把养子带在身边,想必是年轻有为的,你们……”皇帝一边说,一边撩起盖在身上的绢被,转身下榻,“感情如何啊?”起身时,话语中夹杂着一声乏力的叹息。

    这是看似家长里短的聊天,但放在君臣之间,却足以让人森森然。

    皇帝对一个郡县官员的家庭情况信手拈来,一句寻常问话也在传达着“我是清楚并掌握你家底的”,这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丙吉倒也毫无讳言,“回陛下,颜凝在鲁国时就已随臣办案多年,确实可造但还需要些磨炼。就感情而言,也是胜似亲生。”

    片刻静默。

    “嗯,胜似亲生,”皇帝背着手背对着丙吉,喃喃重复着四个字,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而后突然用力一甩广袖,“哼!即便真是亲生又如何!”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皇帝情绪的突然爆发将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就在他身旁的一个宫女甚至吓掉了手中的东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陛下保重龙体,是臣出言不慎……”丙吉知道自己的话又让皇帝想到了太子,那个他曾经钟爱,如今却制造叛乱的亲生儿子。

    他也明显地感觉到,最近君王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情绪不受控制的情况不用比当年,就是比起月余前都要严重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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