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洲不宁持灯离开侯府,走在回沈家的路上,一步一步心不在焉。

    宁烬说,“我看你其实不怎么讨厌他”。

    讨不讨厌呢?

    以前好像是真的讨厌过的。

    洲不宁慢慢悠悠走在路上。喝了酒又聊了一通沈难清,洲不宁心里惘然,不禁把回忆一个劲儿往前摇,想起了他们儿时第一次见面。

    洲剑英和沈一珩从前关系还好,沈难清比洲不宁大了两岁,第一次见面时洲不宁四五岁。

    小时候的事都记不太清了,连那天照进房里的阳光都在回忆里朦胧。

    沈难清那时候站在他爹旁边,还没长开的一张脸也足够漂亮白皙了,一双桃花眼和眼边的泪痣很是无辜,和凤眼凛然的沈老爷子站在一起,相当格格不入。

    洲不宁在家里排行第二,他被长姐洲晚领进屋子里。

    长姐俯下身,对他说,阿玉你看,那是沈家的大公子沈遥寒,快道大公子好。

    洲不宁抬头看。

    沈难清也看他,四目相对那一瞬,七岁的沈难清朝他弯了眉眼,很腼腆地笑了。

    他这一笑,洲不宁心里就一咯噔,胸腔里的那东西咚咚直跳,浑身都紧绷起来,僵僵硬硬地抿紧嘴巴,道了声沈大公子好。

    他低下头,竟不敢多看他,莫名头晕目眩无地自容,只觉得在那儿站着实在煎熬,连两个父辈的谈笑声听起来都难受,于是牙一咬心一横,抬腿儿就跑了。

    他这一跑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洲剑英叫了几声没叫住,洲晚慌忙跑出来追。

    俩人跑到旁边一个小花园,洲不宁本来都冷静下来了,偏偏沈难清被沈老爷子催着跟着追了出来看看情况,出现在了他俩面前。

    洲不宁一看他那双担忧又无辜的桃花眼,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大叫起来:“你闲着没事长得这么无辜干什么!!”

    沈难清被他喊得一懵,莫名其妙:“啊???”

    “说你呢!”洲不宁梗着脖子奶声奶气地大叫,“你长这么无辜干什么!你又不是姑娘,你都不会长硬气一点儿的吗?!”

    沈难清也让他喊得怒了:“我长什么样子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说的什么话!?太失礼了吧你!”

    洲不宁喊:“要你管!我就是要说!!你长得就跟那红颜祸水似的!你不要脸!!”

    然后洲不宁被赶来的洲剑英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

    洲不宁被洲剑英按着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又只能装得心服口服地给沈难清道了歉。

    但不论如何,这个梁子是结下了。沈难清是个对自己的长相很在意的人,小时候更尤其如此。

    小孩的积怨也很简单,来来回回吵几次,对方只要不服输不低头,这个架就能很长久地吵下去。

    吵是吵着的,看着他是生气的,但是洲不宁那时候似乎并不是很讨厌沈难清。

    想起长姐,洲不宁不免怅然。

    他小时候是真的不省心,说话不过脑子,如今想想,那时候说这话确实不妥。洲剑英到之前,长姐着着急急地拉着他捂着他的嘴给沈难清赔着笑道歉,声音无奈至极。

    长姐温婉漂亮,和他娘余瑟乔一样。

    长姐喜欢穿玉白色的衣服,喜欢院子里的桂花,喜欢桂花糕,她温婉懂事但也喜欢胡闹,爱偷偷从洲不宁那儿偷拿麻酥糖跑,跑的时候还喜欢拎着裙子银铃似的笑着往外飞奔,生怕他不知道自己拿东西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

    但她再也不会笑了。

    洲不宁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回到了沈家。他在沈府门口站定,开始呆呆和他家大门大眼瞪小眼,又愣神了。

    沈难清啊。

    他仔细一想,发现自己似乎真不是很……

    ……小时候是没那么讨厌的。

    直到七年前。

    八年前出事,洲不宁见他太可怜,后来还想过要不别跟他吵了,沈家家道中落,沈难清不容易,干脆找个时间上门赔礼道歉,正好还能借这个借口给他家塞点东西,也能冰释前嫌,何乐不为呢。

    但洲不宁那年十五,少年意气鲜衣怒马,正是要面子的时候,东西都买好了,偏偏死活拉不下这个脸来。

    毕竟从小吵到大,都吵了快十年了。

    洲不宁拉不下脸去送礼,就把东西都堆在仓库里,美名其曰是等时机成熟。

    放得久了,洲剑英都说他:“你那时机还没来呐?得等滴水穿石还是火烧断锁?”

    洲不宁大叫:“我在攒勇气!你懂不懂!!我是需要勇气的!!!”

    洲剑英蹩眉:“你要不敢去我给你送去,不行就让你长姐去,你四弟弟也行。”

    “不行!就得我去!”

    洲剑英无语:“那你倒是去啊?”

    “我在攒勇气!!过两天我就去!!”

    然后就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了。

    他那东西没送出去,最后蔫蔫分给了家里人。

    把东西分给了家里人以后他又觉得不行,还是得去买点东西给沈难清去冰释前嫌,就又去买了一堆东西。

    但他仍然没拉下来这个脸,东西又分给了家里的人。接着待了几日又觉得不行——就这么买买分分,大半年过去了,洲不宁都没攒足勇气去看沈难清,时间直接被拖到次年年初沈难清回朝上做官。

    年初是春节刚过的时候,上朝早天亮也晚,外头天色才刚刚亮起来,远处天光乍破,晨阳凉凉烧裂夜色。

    洲不宁跟着洲剑英去上朝,俩人坐在马车里往皇宫赶。

    洲不宁穿着大红的官服,抱着热乎的手炉,在轿子里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

    “上回摄政王说了,今个儿沈遥寒回朝,”洲剑英拿着把折扇,在轿子上说,“他没个帮衬的,年纪还小,沈大人也去得突然,他定是不容易的,咱家得帮衬着点。尤其是你,今天就别看他不顺眼了。”

    洲不宁把脑袋缩在毛裘里,声音闷闷:“我哪儿有,我这一年可照顾他了,上次见他我还给他买糖葫芦了呢。”

    洲剑英怀疑:“那不是你顺道买的吗,回家来你手上还给自己拿了一串呢。”

    洲不宁说:“那不是不给自己买的话就好像是我特意给他买的吗!!我多不好意思……不是,多伤害他自尊啊!”

    洲剑英鄙夷:“怎么还不好意思呢,仓库里不知道让你堆多少东西了,一件也没送出去,你这没出息的,以后对上沈遥寒别说你姓洲。”

    洲不宁拍轿子大声强调:“我没不好意思!我是怕伤害他自尊!!”

    洲剑英道:“随便你呗,到地儿了,快下去,手炉放这儿。”

    洲不宁放下手炉,拿着扇子,两手揣袖子里,不情不愿地下了轿子。

    他最讨厌冬天出门了,这破天儿冻死个人,还得出门给自己找罪受。

    但讨厌也没用,为了讨生活,冬天必须要出门。

    洲不宁揣袖站在寒天里,在他最讨厌的冬天里把表情板得坚定至极。

    京城寒风一吹,脸上剌刀子似的疼。

    这天儿,真他娘不是人受的。

    已经到了上朝时间了,宫门口停了不少马车。身着官服的文武百官们低着头,三五结群的,或沉默或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着往里走。

    洲不宁抻长脖子,看了一圈四周的马车。

    洲剑英在洲不宁后面走了下来。

    洲不宁回头,一边说话一边喷白气:“没看见沈家马车啊。”

    “是吗,是进不来吗?”洲剑英也往四周看了一圈,“不是有要给上位权臣腾地儿的规矩吗,沈家是不是进不来?把这茬儿给忘了,接他去好了。”

    洲不宁不爽道:“他一个病秧子,自己走进来?这也太……”

    刚说完话,洲不宁就在往宫里走的百官里瞧见了个眼熟的身影。

    他的嘴比脑子快,张嘴就喊:“沈遥寒!”

    随着大流掖着衣服往里走的沈难清闻声回头。

    他正捂着嘴咳嗽,回首时表情十分受宠若惊。等隔着人群看清洲不宁时,又有几分不可说的惊恐袭上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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