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山巅的风总比其他地方要更大更冷些,呼啸着刮过小院、穿过满树的粉云桃花,隐隐还能听见落仙桃被吹动时发出的窸窣声响。

    细细碎碎的,犹如云间低语。

    徐清焰略晃了会神,冷声将宁域白赶了出去。

    连人带风齐齐关在了门外,自己则转身回用作休憩的里侧换衣服——他虽不跟宁域白和他师兄似的,因伤口崩裂满身血腥,也沾染了些许酒肉鱼香味,若平时闻着倒还不怎么明显。

    但此刻夜已经深了,该收拾齐整睡觉了。

    青鸟见他面色冷淡,有条不紊的换衣服、喝茶,点安神香往床边走过去,略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先追问信在哪里呢?”

    徐清焰将手中拿着的香炉放下。

    他房间里惯用的香为“鲸吻”,有清心静气,凝神安魂消除梦魇侵扰的绝佳功效,价格不贵,就是制作起来特别费时间功夫,其中两味材料生长环境寻常,却得经过为期数年、反复的浸泡和晾晒。

    这是他将筑基时他师父给的方子。

    本意也不是让他制香,是想磨炼他的性子。

    到后来他的储物间里存了足足两匣子的“鲸吻”,性子自然也被磨炼得足够沉稳耐心,不会听风是雨、轻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袅袅白烟顺着黄铜小香炉盖缓缓飘散出来。

    味道略苦,却不涩。

    有些像泡了好几次的白茶,淡淡的,唯独冰片茶花的香气最为独特清晰,徐清焰掀开被子合衣躺进被窝里,才冷淡轻飘的问青鸟,“什么信?”

    青鸟下意识便去瞧他的表情。

    看不出悲喜。

    连刚刚听到宁域白说的那些话时,凝起的些许怒意也已消散干净,丝毫痕迹不留,似乎并未出现过,青鸟用它并不怎么灵活的脑袋转了转,以为自己摸到了真相。

    “你不信宁域白所说。”

    徐清焰在淡淡茶花香气里阖了眉眼,“我信。”

    宁域白没有骗他的必要。

    且其性子冷硬傲气,根本不屑于甚至厌恶说谎。

    忘情宗从建宗至今延续数千年,光内门不算他们主峰就有五峰四堂,总共得有数百上千的人,难免有那么几个心思不正的,合起伙来昧了李观棋送与他的东西,也是可能的。

    也不对。

    徐清焰盯着头顶的帐子暗纹,讽刺的想着。

    何止是可能,何止是几个呢。

    这几乎是注定了的结果。

    他当年在忘情宗里的名声极差,忘情宗的人半数对他视若不见,半数将他当成个逗乐的热闹看……曾经因天资身份而高高在上,如云间皎月、山巅流霞的宗主亲传,一朝跌进泥里,染了鲜血和尘埃后再爬不起来。

    只能拖着病弱残躯,在肮脏淤泥里艰难求生。

    比那些自来碌碌无为,没什么建树,资质最平庸的外门弟子还不如,可不就是他们山高雪厚,苍白寂寥的忘情宗里最大的热闹和笑话么!

    他越惨,那些人就越高兴。

    他越惨,那些人就越想欺负他。

    没人会期待他重新站稳脚步,再踏进云间。

    所以在青鸟看来,那些人不论想看他的笑话也好,是贪图那些被送与他的东西也好,或者就只是不愿让他再站起来也有可能。

    ——将那些东西私自昧下,完全是有可能的。

    青鸟的猜测并没错。

    忘情宗,早就不是那个被他珍惜的地方了。

    数千年的传承让整个忘情宗在巍峨群山中根深蒂固,宗门内部的关系也盘根错节,各个派系间的关系复杂至极,他师父和大师兄都在时,倒是不用费什么心思跟那些人周璇。

    单靠雷霆手腕便能将暗地里潜藏的算计压制住。

    洛岐在后山封印旁失踪后,有修为日渐精湛的徐清焰从旁协助,他师父靠着自身半步真仙的修为和名头,也能让忘情宗清清静静、便是有再多的算计谋划也不敢显在明面上。

    等他师父不在了……

    那些积攒多年的欲望和谋划瞬间爆发,如同天倾地裂、来势汹汹,先是徐清焰因对他师兄的承诺、不能将怀英的身世公之于众,只能被迫背负了迫害徒弟的无端骂名,失却了继任宗主的资格。

    他并不后悔这么做。

    他师兄的名声和当时的忘情宗值得他这么做,两者加起来份量远高于他自身,徐清焰冷眼看着那些人兴风作浪、从中作梗,手段尽出的要将他踩死在泥地里。

    却只能选择沉默,任由他们将罪名栽赃给他。

    在那之后是五峰联合几个长老,将刚结丹不久的伍尧推上忘情宗主之位,自此主峰陷入前所未有过的弱势地位。

    忘情宗内门潜藏许久的暗流涌动完全浮出水面。

    伍尧根本压制不住,或许也是没打算压制。

    他恨徐清焰。

    忘情宗里跟伍尧一样恨徐清焰的人不少,他们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亲近的人,都在当年随着伍麒麟去了无边渡口绞杀鬼王。

    去了,便再没能回来。

    鬼王影刹后来被封印在无边渡口再出不来。

    他们寻不到憎恨报仇的目标,失却亲人师长的悲痛和愤怒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或有意或无意的,将仇恨和敌意都撒向了徐清焰。

    谁让他活着回来了呢。

    谁让他曾经是鬼王的师父呢。

    谁知道,鬼王此举是否就出自他的授意呢。

    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戏呢。

    他们是如此恨他,自然愿意看他受尽折磨。

    看他尊严扫地,看他苟延残喘。

    任由他在忘情宗的风雪中自生自灭、不肯给与他丝毫的希望和生机,甚至还会迫不及待的等着他死,不肯对他伸出援手也就罢了,就连旁人赠与他活下去的机会。

    ——都要从中阻拦,直接将他的希望掐死。

    可惜了。

    青鸟发出声低微的叹息。

    如果宁域白所说的乃是事实。

    它竟不知道是被人欺骗、等了徐清焰几十年的李观棋可怜,还是明明有人牵挂想要他活下去,却并未被传达到眼前就被掐断的徐清焰更可怜。

    它撇撇鸟喙,只觉得徐清焰是真惨。

    觉得他对外界绝望,想贪恋着鬼蜮中虚假的温馨,连被鬼蜮吞噬同化掉也不顾竟也能说得通,只是它终究是不愿意让徐清焰就此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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