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拿起绢子,替她擦擦眼泪,道:“阿姐快别哭了,咱们好长时间没见,说说话。”

    贵妃接过绢子,擦擦脸,平静了一下,笑道:“玉儿,再忍耐些,你且看着,过段时日,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经此一事,彻底激起贵妃的野心,若说往日种种只为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自保,现在她却是要奋起争上一争,不为别的,就为此后行事不至于如此处处受桎梏,让自己和家人饱受委屈。

    顾玉却是握住贵妃的手说:“我只想阿姐好好的,等我进入朝堂,阿姐就不必如此劳心劳力。”

    贵妃还没反应过来顾玉的话,仍然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若不激流勇进,只能日渐衰微,进宫前,母亲还跟我说,镇国公府的满门荣光系在我身上。

    “那时我不懂,耽于圣上的情爱之中,如今我却是明白了,现在的镇国公府在朝尚有余威,可若我放任自流,过不了几年,只怕谁人都能来踩上一脚。”

    宫里向来不缺美人,不过是我方唱罢你登场,她虽芳华正好,二十七岁的年纪,却实实在在比不过那些十六七的小姑娘。

    周宝林阴阳怪气的话言犹在耳,这些年来,她明里暗里又受了多少磋磨,后宫之人,不过是表面风光无限,背地里打碎了牙和血吞。所幸她悔悟不算太晚,一切尚有转机。

    顾玉握着她的手,小声道:“阿姐,我想趁今秋圣上郊祀时,奏请大礼荫补。”

    贵妃被这话惊得站了起来:“什么?你这就要荫补?我不同意。”

    顾玉说:“阿姐刚刚不也说了吗?咱们这样的人家,若不激流勇进,迟早要衰颓下来,何况阿姐也知道,我是个女孩儿,往后种种还不知会怎样。只能尽早行动起来,抓住一切机会,方能把握先机,不至于任人宰割。”

    贵妃摇摇头道:“你还不及弱冠,羽翼未丰,如何进入朝堂,跟那帮老谋深算的官员斗。”

    顾玉知道,在阿姐眼里,自己永远是个孩子,她感念于这种脉脉温情,但险象环生的现实却不会给她足够的时间成长,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了。

    顾玉道:“阿姐十七岁入宫,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未见半分胆怯,我今年十九岁,且有阿姐为我打点,我迟早要入朝,不过是多一年少一年的差别,阿姐对我还没有信心吗?”

    贵妃仍然道:“前朝和后宫怎能一样,男人堆里的阴谋阳策,比起后宫凶险万分。我原想以你的身份,待你及冠后,让圣上荫封你一个闲职,好坏安稳度过这一生,顾家由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女扮男装,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我如何放心让你进朝堂谋出路。”

    顾玉将贵妃扶回座椅,自己跪坐在地上,就像幼时依偎在阿姐身边撒娇一样,道:

    “阿姐还不知道我吗?从小到大,母亲把我当男儿教养,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重振镇国公府。圣上忌惮,武学上我虽无精进,但是读书方面我自认不比旁人差,我既生在镇国公府,就要担起这份责任,不能做纨绔膏粱,浑噩度日。阿姐,那样的生活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贵妃扭着头,执拗地说:“你不要说了,我不会同意的,若是母亲逼你逼的紧,我自会给她去信劝诫。”

    顾玉紧紧握住她的手,故意道:“是我自己决定的,不干母亲的事。阿姐又不是不知我的性子,我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若阿姐不愿意为我打点,直说便是,大不了我也像阿姐当年那样,独自一人,孤军奋战。”

    贵妃撩开她的手,哽咽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非要气死我不可。”

    顾玉趁热打铁,仰着头,微抿着嘴唇,拿一双纯澈盈盈的眼睛看着她,道:“阿姐会答应我的,对吗?”

    这是她小时候惯用的招数,幼时读书无聊,她就这样请求阿姐带她出去玩,无所不应。

    贵妃掩面哭道:“都是阿姐没用。”

    顾玉知道这是阿姐已经妥协了,耐心哄着。

    门外尚宫局的姑姑来催他们,留给宫妃面见家人的时间很短,这番拉扯已经到了时间。

    顾玉只好长话短说,小声道:“阿姐快擦擦眼泪,待我入了朝,我们见面机会能更多些。另外母亲很想念你,只是这次身体不适未能来,不过阿姐也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母亲,阿姐在宫中也要千万保重自己。”

    说着话外面的姑姑又催一次,潦草收拾好情绪,贵妃就要送顾玉走了。

    甬道很长,两边的红墙逼仄,顾玉跟着尚宫局的姑姑离开,路旁有洒扫宫女正用扫帚扑死一只蝴蝶,见顾玉从景秀宫走出来忙屈身行礼,那只蝴蝶被扫帚盖在地上苦苦挣扎。

    顾玉忍不住回头望去,贵妃还在目送她离开,虽然甬道遥遥,看不清阿姐的表情,顾玉猜到此刻她一定又恢复了贵妃的端正仪容。

    顾玉心下凄凉,她恬静美好的阿姐,或者说所有后宫女人都像是被定死在宫墙角落的蝴蝶,逃脱不了,哀鸣不出,只微微煽动翅膀时,才能证明自己还活在这富丽堂皇的四方世界里。

    从未有哪一刻,顾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绪,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人生,严寒酷暑时,她也会觉得不平,从小被嫡母教导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要撑起国公府门楣,要成为阿姐的后盾,要做妹妹姨娘的依靠。每每她早起读书学义,而她的胞妹仍在被窝里安睡,她不顾寒冬酷暑往回国子监,妹妹则无忧无虑地在姨娘怀里撒娇。

    可是现在她突然感到庆幸,顾玉看向甬道上方的天空,有飞鸟经过,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留下长久的鸣叫。

    时下所有的女子,包括这最豪奢皇宫里的后妃,都要被囚在房里绣花烹茶、相夫教子,被三从四德束缚手脚。

    她是不幸的,被赋予了本不该承担的使命,女扮男装,按照嫡母希望的样子来生活,她更是是幸运的,她能够跳脱出这样狭窄漫长的甬道,走向更辽远更明亮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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