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春在监牢里听闻此事,一口心头血呕了出来,悔不当初,当即就要寻死,被通宁县县令拦了下来。县令告诉他,现在死不过是令亲者痛,仇者快,而活着才能为老母伸冤,这才让心存死志的朱见春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县令把这件事放了出去,全城哗然。一方面是没想到德高望重的朱先生,会有一天为了给老母治病而替人捉刀,另一方面则是唾弃杨老爷的可耻行径。

    连带着,不少学子跟风举报自己所见到的、怀疑的舞弊行为,大呼科举不公。

    还有一件事情让顾玉颇感意外,通宁县的县令竟然跟随江南学子一同入京了,说是上京请罪,实则沿路为这些学子多方周转,这才让准许学子入京的圣旨下来前,学子们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京。

    通宁县县令不是别人,正是勾栏瓦舍曲子里戏子们咿咿呀呀唱着的那个,公主不娶娶青梅,有情有义探花郎——苏仲甫。

    顾玉行走在阳康书苑里,不时碰到一群群学子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有些想法颇有意思,是像她这样,生长在京都富贵乡里的贵族子弟所不能体察的。

    顾玉的长相尽管粗衣布衫也掩盖不住风华,偶尔会有学子主动来同她打招呼,她便给自己编了一个假身份,宝泰县秀才顾亦真,屡试不中,固守穷庐。

    方走在廊上,有个叫高怀的秀才就招呼她:“顾贤弟,来这里。”

    顾玉缓步走了过去,高怀向一众介绍到:“这位是宝泰县秀才,顾亦真,学识颇高,见解独到,却屡试不第,令人可惜。”

    顾玉汗颜,这高怀有些自来熟,仅跟他说过几句话,他便热情似火,令人招架不住。她谦虚道:“高兄过誉了,在下先前一点粗浅想法,实在称不上见解独到。”

    其中一人问:“我也是宝泰县的,怎从未见过顾贤弟。”

    顾玉也不慌乱,道:“在下自幼跟着父亲读书,鲜与人交游。”

    高怀挥挥手,道:“请顾贤弟来此,是想让顾贤弟与我们一起商议替苏县令陈情一事。

    顾玉不禁有些头疼,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果真不是假话。现下朱见春之事还未提上章程,这群秀才就筹划着替苏县令陈情了。可本次朝廷举办清谈会的目的,既不是朱见春,也不是苏仲甫,而是科举制度的改革。

    难怪朝廷上经常一件事商议大半天也不见分毫成效,原来根源从秀才这儿就有了。这般抓不住重点,让顾玉为马上举行的清谈会深深担忧。圣上限定清谈会在三日之内完成,顾玉面上不动,心下已经在谋划怎么才能让为期三天的清谈会不跑题。

    高怀不知顾玉心里所想,一张嘴巴巴说着:“此番苏县令一路护送咱们入京,其义薄云天,若因咱们上京鸣不平,而带累苏县令获罪,咱们这些人需知恩图报,待事情了了,替苏县令上书陈情。”

    然后这高怀开始例数苏县令是如何与沿途官吏打机锋,又是如何安排他们食宿等等,说到激动处口水四溅,让顾玉不着痕迹的往后退。

    他废话一堆,周围人也纷纷附和,顾玉终于忍不了了,打断他道:“高兄,为何如此肯定苏县令会因此获罪。”

    那高怀憨厚的脸上露出困惑,一双浓眉大眼左右顾盼,然后低头俯在顾玉耳畔道:“顾贤弟一心只读圣贤书,难道私底下不曾听过《青梅曲》?”

    《青梅曲》便是将苏仲甫、苏仲甫的未婚妻,还有婧和长公主变成故事的曲目,用来歌颂苏仲甫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贫贱不离,富贵不弃的高尚爱情,鞭笞婧和长公主坏人姻缘的恶毒事迹。

    顾玉隐隐猜到些什么,便问道:“听是听过,只是这与此事有何相干?”

    那高怀一脸“你还太年轻”的表情,道:“自然相干,你想想看,那婧和长公主当年闹了好大的没脸,现在罪魁祸首苏县令上京来,上赶着给她递把柄,这长公主睚眦必报,可不得铆足了劲儿治苏县令的罪吗?”

    顾玉站在那里一阵无语,若婧和长公主是耽于情爱之人,怎么可能顶着种种牝鸡司晨的骂言随朝听政。

    她每日忙着协助圣上处理政事,拉扯五皇子还来不及,苏仲甫是哪个牌面的人物,长公主又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县官放在眼里。

    恰好在墙外经过的婧和停住脚步,听到这糟心的话亦是原地无语。向晚青小声抱怨道:“长公主从不在意声名,由得他们编排,看看这都把您说成什么样儿了。”

    只听墙内有人道:“高兄过虑了,依我看,此次朝廷举办清谈会是为了整治科举弊病,不会纠结于苏县令的过错。”

    声音清润动听,熟悉感扑面而来,婧和主仆二人相视,都听出来了,不是顾玉是谁。

    婧和更加无语,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总碰到顾玉,而且每次碰到他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那边还在争论,高怀问顾玉为何如此肯定。顾玉没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没办法跟他解释自己前几天刚跟婧和长公主一起议过事。

    顾玉自己仅参与清谈会一件事就忙得脚不沾地,长公主每日跟在圣上身边,协助圣上处理那么多政务,哪儿还有闲心管什么苏县令,李县令的。

    顾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不如在下与高兄打个赌,就赌此次朝廷会不会向苏县令问罪,若是苏县令平安无事,那高兄需答应在下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若是苏县令被问了罪,在下自会首当其冲,就算敲登闻鼓,也要向上陈情,力保苏县令。”

    高怀十分慷慨,道:“那就承顾贤弟吉言,若苏县令这样的好官平安渡过此劫,别说答应贤弟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为兄也心甘情愿。”

    顾玉满意的点点头,刚想把话题拉回科举制度上。

    一旁有人认为顾玉故作高深,故意道:“竟不知顾贤弟为何如此肯定,难不成是窥到了什么乾坤,不妨与大家说说,也让我们安下心来。”

    顾玉道:“此事归根到底,不过是看长公主是否还对当年一事耿耿于怀。而在下看来,长公主心有沟壑,自不会是睚眦必报之人。”

    那人不服:“长公主若不是睚眦必报之人,那苏县令夫人脖子上的一圈勒痕又怎么说?”

    “自然是被其族人所勒。”顾玉道。

    那人再次用一种“你还太年轻”的表情说:“顾贤弟也相信这说辞?”

    婧和站在墙外垂下眼帘,不想再听下去,便跟向晚青道:“走吧。”

    苏仲甫和他的夫人月娘从小青梅竹马,是宗族内拐了几弯的表哥表妹关系。两家本商定好,待苏仲甫考中进士便成亲。苏仲甫上京赶考,月娘便在家里等消息。

    起先苏仲甫高中探花的消息出来,族内欢欣不已,张灯结彩地为他们二人布置婚堂。可没过几日,又有消息传来,苏探花在鹿鸣宴上大放光彩,受到长公主青睐,圣上有意让苏探花作驸马。

    族人有些手足无措,布置了一半了婚堂默默搁置下来。月娘枯等在闺阁,嘴上说苏仲甫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可京城那里始终没有苏仲甫的信件送来,她心里惴惴不安。

    又没过几天,族里的几个长辈忽然要她去祠堂,自来女人是不许入祠堂的,她不明所以,但孝字当头,还是去了。没想到一进去,就有几个粗壮的婶子把她压在祠堂前。

    族长当着列祖列宗的排位,说月娘不守妇道,婚前与人苟且,要她以死谢罪。

    风筝线勒住脖子,月娘苦苦挣扎,鲜血浸透衣领,生死一发之际,苏仲甫单枪匹马闯入祠堂,救下月娘,苏月娘虽活了下来,但脖子上的勒痕经久不消,原本细如莺啼的嗓子也变得沙哑粗粝。

    世人都道是长公主派人去了苏家宗族,下令要他们勒死月娘,自己才好跟苏仲甫名正言顺在一起。

    实际上,婧和全然不知。那时她不过十六七的年岁,刚进入朝堂,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壮志亟待抒发,她可以对御史们牝鸡司晨的指责充耳不闻,一一驳斥。

    正在她大放异彩时,现实就给了她沉重一击,原来并不是所有付出都能被看到,人心远比书中记载的复杂多了。

    婧和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仅仅是在鹿鸣宴上多看了一眼苏探花,就遭受到铺天盖地的谩骂。《青梅曲》最火的时候,仅从皇宫到公主府这段距离,还有百姓追着她的马车吐口水。

    这些人不关心婧和在朝堂提出了多少利国利民的政策,不清楚她暗中替他们处置了多少贪官污吏,不知道她为南方的涝灾,北方的旱灾如何殚精竭虑。

    他们只知道勾栏瓦舍里,戏子们咿咿呀呀唱着的爱恨情仇,跟着一张张浓墨重彩的花脸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骂。

    那是婧和最晦暗的一段日子,夜深人静时,她反复诘问自己,做这一切是值得的吗?女子是否就该像女则女戒说的那样安分守己,她是否应该学学她的皇妹,在宫殿里点香弹琴,下棋品茗,拿风花雪月填充自己的内心。

    婧和垂下眼帘,这道伤口在她的的内心腐烂化脓,稍微触及,便是一阵隐痛。想到等下不得不见的人,婧和心情难以抑制地低落。

    刚要走,却听墙里的顾玉道:“在下信不信先放到一边。在下也想问这位兄台一个问题,兄台可知,本次清谈会,数百人集聚在京,谁资助我们的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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