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后,公元前747年。

    郑国国都,新郑。

    此时的姬崖,还只是公子寤生。

    王宫里,一对夫妇在书房里吵得不可开交。女子身材颀长,唇红齿白,鼻梁高挺,美得不可方物,正是姜诚的孙女,郑国王后姜凰仪。男子生得身貌伟岸,浓眉大眼,五官粗犷,不怒自威,他是姜凰仪的丈夫,郑国国君姬掘突。

    姜凰仪泫然欲泣:“姬掘突!你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我恨你!”说着哭了起来,边哭边将案桌上的物件全都扫落在地,哗啦啦作响。

    一国之君姬掘突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哀叹连连。

    忽然,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到了置于书架的,半透明的湛蓝色琉璃瓶上,空气凝固了。

    电光火石之间,姜凰仪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琉璃瓶拿在了手里。

    姬掘突见状,惊得僵在原地。

    这回,泫然欲泣的人变成了这名身貌伟岸的男子,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朝姜凰仪哀求道:“凰儿,这个不可以……”

    姜凰仪将琉璃瓶夹在胳膊肘下,道:“换储君!”

    姬掘突一脸无奈地哄道:“不可。寤生是我们的长子,如今已立储九年,现在易储极易引发国家动乱。”

    姜凰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那不是还有你吗?寤生也不过年长了段儿三岁,亦未曾参与政事,而且都是嫡子,怎么就不能换了?怎么就动荡了?”

    姬掘突:“自古立嫡以长,寤生又有堪当大任之能,再说你这样无故废了他,让孩子以后如何自处。”

    姜凰仪:“这有何难,到时候将他的封地封得远一些,正好我眼不见为净。”见男子依然不为所动,她便一手牵起丈夫的衣袖不停摇晃,嗔道:“大王~”

    姬掘突见状忙把她搂进怀里,柔声哄道:“凰儿,寤生和段儿都是你亲生的孩子,他们两谁为储君,你将来都是太后,就不要为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了。”

    他想趁机将琉璃瓶从夫人胳膊肘里顺出来,奈何琉璃瓶纹丝不动。

    姜凰仪闻言,一下将他推得老远,把琉璃瓶高高举过头顶:“你换不换储君!”

    姬掘突欲哭无泪,用哀求的眼神看看姜凰仪,又看看她手里的琉璃瓶,闭上眼睛,英勇就义般地摇了摇头。

    伴随着一声冷笑,姜凰仪将手中的琉璃瓶往地下重重摔去。

    “砰”地一声,价值连城的琉璃瓶顷刻间碎成了一堆连乞丐都嫌的渣渣,拼都拼不起来的那种。

    摔完丈夫昔日珍爱的宝贝,她气呼呼地一拂袖,转身离开了书房,留下国君一个人杵在琉璃渣渣前,痛心疾首道:“我的琉璃宝瓶……”

    然而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平日威严的仪态,神情严肃地朝一旁的侍从道:“你们快跟上去查看,王后的衣服里有没有飞进琉璃碎渣,不要让她伤到。”

    “是,大王。”

    姬掘突和姜凰仪成婚后共育有两子,分别为长子姬寤生——就是楚含章颇为心疼的姬难产同学,和姬难产的弟弟,次子姬段。

    正如楚含章穿越前看到的帖子所言,母亲姜凰仪及其不待见长子寤生,老二出生后,她一直想要废掉老大的储君之位改立老二。

    无奈任她如何反复游说,撒娇卖萌,撒泼打滚,平日里极其宠爱她的丈夫在这件事上,一反常态地就是不松口。

    姜凰仪窝着一肚子气回到寝宫,轰走了前来查看的侍女,准备去王室库房找些值钱的宝贝继续砸了解气。

    走进库房,角落里一枚刻有南斗六星图腾的玉璧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枚玉璧是自己众多陪嫁物品中平平无奇的一员,父王交给自己时曾说,此玉乃是祖父所传,为天虞派的信物“九鼎玉璧”,必要时可以拿着它要求天虞派做一件事情。

    但她堂堂一国王后,根本没把那些一根筋,只长寿命不长智商的修仙之人放在眼里,是故此前一直不以为意,玉璧被随手扔在角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她拿起玉佩,慢慢擦掉上面的积灰,不由嘴角勾起,计上心来。

    郑国东宫。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大胡子先生正在给一个男孩子上课。

    孩子不过十岁上下,却正襟危坐,看起来比讲课的先生还要威严几分。他小小年纪便生得器宇轩昂,举手投足皆为贵族风度,眉眼中隐隐透出孤傲与阴戾。

    这位少年老成的娃娃便是郑国现在的储君,公子寤生。大胡子先生是老爹姬掘突给他指派的老师,祭仲。

    他正在给储君讲那本传说中的天书《易经》。

    祭仲:“今天我们要学的是第三十九卦,水山蹇卦,此卦意为山高水险,阻碍重重,危险在前,智者则当见险止步,转而改道平顺之地。”

    公子寤生:“祭先生,那若是不止步,不改道呢?”

    祭仲:“那便是愚者。”

    公子寤生:“若是改道之后,无法到达原来的目的地,又当如何?”

    祭仲:“公子,为君者,需权衡利弊,选出合适的道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公子寤生:“先生,遇到阻碍,不曾尝试便轻易放弃,岂非懦夫行径?若是人人如此,当年武王伐纣便不会存在了。寤生认为,只要有一线希望,便不应放弃。遇到山高水险,当放火尽烹山上之水,再寻利器劈山而上。”

    祭仲:“咳咳!公子!”大胡子祭仲被这个说法气得呛了一口水,正欲好好说教一番,便见郑国王后笑容温婉,款款而来。

    祭仲赶忙行礼:“王后。”

    “母后。”公子寤生也站了起来。

    姜凰仪依旧笑容款款:“祭先生,我有些话要跟儿子说,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

    祭仲汗颜,王后暗搓搓阻挠他给小世子上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是强烈“建议”去掉认字课,直接给世子上《易经》,然后时常过来中途打断乐理课,美其名曰“欣赏儿子的音乐才情”,令祭仲头疼不已。

    幸好小世子十分争气,除了字尚且无法认全,课业进展还算顺利。关于认字嘛,来日方长,以世子之能,等《易经》,《诗经》都学完也差不多了。

    客套寒暄几句后,祭仲摸摸大胡子,不得不就此离去。

    祭仲一走,姜凰仪脸上的温婉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子寤生语气生硬:“母后此次找我,所为何事?”

    当下没有外人,也不必再费劲装那母慈子孝。

    姜凰仪在一旁坐下,“我要送你去天虞山学艺几年,练练武术,强身健体,你父王也同意了。”

    少年老成如他,也瞬间错愕:“天虞山不是传说中的修仙之地吗?母亲为何……”

    从未听过有储君主动去拜师修仙,除了那些亡国的,被废掉的。况且上山之后,便极少能下山,比去他国做质子还糟糕。

    对于一个储君来说,去仙山毫无益处。

    姜凰仪:“不想去吗?那就去跟你父亲说,你自认为能力不济,无法胜任郑国世子,请他把储君之位交给你弟弟段儿。”

    公子寤生:“不。”

    她蓦地站起,走到那个相貌与她有八分相似的小小贵公子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去不去?”

    小小的人儿斩钉截铁:“不去。”

    姜凰仪低头,对上了一双倔强又冷冽的眼眸。

    对,就是这样的眼神,如此地桀骜不驯,如此地唯我独尊,半分做错事的唯诺也无,丝毫不为自己的出生感到愧疚与悔恨。

    这样的眼神,让姜凰仪内心的厌恶又浓厚了几分,站在眼前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便去天虞山好好学艺!”姜凰仪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十岁的孩子猝不及防,往后摔去,在摔倒的过程中撞翻了旁边坚硬的案几,以及案几上的铜制熏香炉。

    姜凰仪本能地想伸手去扶,眼中闪过紧张的神色。但转瞬间,充满怨愤的咬牙切齿便替代了昙花一现的紧张:“堂堂储君如此轻易便被推倒,确实很需要上仙山练功,强身健体。我都准备好了,你即刻去天虞山,还能赶上他们今年的招新。春华,秋实,帮公子收拾衣物。”

    小小的人儿跌坐在地,方才撞到茶几的身上传来剧烈疼痛。深深的悲哀与孤独包裹着他,填满了他冰冷的心,将他年幼的心灵撑破,碎成了无数的小碎片,像父王那些被打碎的琉璃瓶。

    这热闹非凡的人世,这广袤无垠的天地,仿佛只有他一人。自记事以来,他便孤零零,踽踽独行。大人们口中的情义和爱,到底是什么?

    绝望在心中渐渐燃起了一团火,将那悲哀与孤独化为灰烬,逼回了十岁少年眼中的泪水,喷薄的愤怒浴火而生:

    “凭什么!!!!”

    从小到大,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母亲为什么一直厌恶自己!?凭什么要他忏悔,要他认为自己的出生是罪!?凭什么!

    他身为国君嫡长子,储君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母亲凭什么三番五次要他让位给弟弟!还是那个从小便对他及其不友善的弟弟!凭什么!

    他不是没怀疑过自己不是亲生的,可……可人人都说他像极了母后,相貌俊美。

    天虞山是吧?去就去!但属于自己的东西,别人休想抢走!不属于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罪名,也休想强加在他的头上!

    任他孤立无援,山高水险,通通踏平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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