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称呼她为公主,并非将军。

    将军或许没有决断权利,但公主有。

    沈昭直言,“从前我们到镇上当铺当东西,也需要写上名字。你现在和我谈买卖,你知道我是大朔公主,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这公平吗?”

    少年闻言抬头,柔弱的骨像中竟有一张明媚的脸庞。

    沈昭从未见过差别如此大的两种气质生在一人身上,一时间竟被摄住魂魄。

    直到少年如同骄阳般干净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清醒过来。

    “我姓齐,名渊,是齐参第六个儿子。”

    齐参后院有八个小妾,有六个儿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沈昭这才知道齐渊为何穿的如此离谱。对于已经有了嫡子和五个儿子的齐参来说,生来体弱的齐渊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吃的,是府里的残羹剩饭,穿的,是兄长们剩下的衣物。齐渊磕磕盼盼活到十五岁,如今齐参举家反叛,独留下齐渊,就是准备将百姓唾骂与所有罪责都丢到了齐渊身上。

    沈昭送走两位谋士,又遣人送来一些白水,这才重新坐回椅子,她指着自己斜对面,示意齐渊,“坐吧。”

    清晨,阳光在冰雪反射下,一簇簇投射在冰冷的青砖上,齐渊挺着腰背,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地板上。

    即使那些冰冷的寒气如同数万只蚂蚁在不断啃食着他的膝盖,也依旧没有摧毁他的意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悦好听,“公主让我起身,是相信我没有通敌叛国吗?”

    他说话时,两手交握在胸前。即使宽大的袖摆遮住了少年消瘦的手腕,沈昭依旧眼尖地看到手背上鞭打的痕迹,还有衣袍上尚未消失的脚印。

    看来,在她没有关注到的角落,已经有人将沦陷的恐惧发泄到这个少年身上。

    所以,他才会问自己,相不相信他通敌叛国。若是她的答案并不能令齐渊满意,恐怕眼前的少年所谓的买卖也会有变动。

    她本能的选择相信齐渊。

    这时候的她不过略通文墨,家中并未送她去过学堂,那些兵法布阵揣摩心思的手法,都是她蹲在父亲和弟弟屋外偷学的。在这之后的几年,她饱读兵书后,仍旧感谢当初自己选择相信齐渊。

    “我相信你,起来吧。”沈昭预备扶起齐渊,指尖相触时,粗糙温暖的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那只手已经不能称之为正常手,甚至不是苍白色,血管的乌青色中掺杂着红肿的水泡。

    齐渊看见沈昭眼中惊愕,还是少年的他极速缩回手,颤颤巍巍扶着椅背艰难坐下。他努力用手臂力量拖着下肢行动,长久的孤独和警惕让他不愿意接受沈昭帮助,两次挥手躲开沈昭伸出的手。

    沈昭耸耸肩也不勉强,她猜测大概是少年的自尊心。

    就好像她的胞弟,根骨平平,学武处处碰壁,也不愿意接受她的指导。

    沈昭理解。

    但齐渊冻伤的手急需处理。

    好在虽然何林城缺粮,但并不缺水,尤其是非饮用水。大雪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生活用水。

    她乘着齐渊起身的功夫,独自去后院端来温水和湿帕子。等齐渊好不容易坐好后,她又端着盆放到桌边。

    “你的手冻伤了,再不处理会很危险,用温帕子捂捂,再喝些热水暖身子。”

    这次齐渊倒没拒绝,大概他也很珍惜自己身体,喝了热水,又用浸透温水的湿帕子包住手,才看向沈昭。他眼中浮出一丝诧异,“公主和传闻中说的不一样。”

    沈昭嘴角上扬,“传闻中说我什么?空有武力的粗野女人?琴棋书画四不通的文盲公主?霸占弟弟军功的阴险将军?”

    “差不多。”齐渊点头。

    “那你相信吗?”沈昭反问。

    “我不信流言,我信公主。”齐渊掷地有声的肯定令沈昭心情愉悦,她拍拍手,笑道,“那我们可以开始谈买卖了。”

    两人的脸上同时摆出正色,齐渊要和沈昭谈一桩互救的买卖。

    齐渊在齐家卑微的活了十几年。

    此次齐参背叛大朔,举家投奔赵王独留下他,虽然在他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齐参一共有一个嫡子,五个庶子,齐渊是最小的一个。

    按理说,最小的孩子往往能得到双亲最多疼爱。

    可齐渊娘亲不过是齐府婢女,在院里通宵值守染了风寒,独自在房中休息。那夜齐参大醉,迷糊中进了齐渊娘亲休息房间,不顾齐渊娘亲反抗发生关系。醒来后才知道,齐渊娘亲哭诉到夫人屋里。齐参勉强将齐渊娘亲纳为妾,后来齐渊出生,却体弱多病,齐参才将当时齐渊娘亲染病的事旧事重提。

    之后两年,齐渊娘亲过世,齐渊彻底成了齐府最不受待见的人。齐参打心里认为,是齐渊娘亲的病情让齐渊染病才体弱,他害怕自己也染上病,从此离齐渊越来越远。

    齐渊如一粒浮尘在齐府飘荡,他为了活下来,干过许多仆人才干的活。他熟悉齐府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砖瓦,以及每一个机关后密道入口。

    “齐家正是借着密道逃走,齐参有一次带全府去温泉行宫时,我独自下去过。”如此惊险的经历在齐渊口中被描述的平平无奇,沈昭暗暗乍舌齐渊胆大,又恨齐参搜刮民脂民膏,连温泉行宫都有。

    “出口在哪儿?”

    “津文渡。”

    齐渊不过三字,其中力量足以破开沈昭困境。

    津文渡乃扼守青州南下咽喉,与何林城成夹角之势,沈昭的骑兵到不了津文渡,暗道却可以到达。

    自渡口一路南下便能到达水土肥美的平原,齐参想来是为了南下方便,才选择了津文渡为出口。但津文渡的控制权,尚在已经投降的宣王手中。如果宣王可以派兵增援,那么何林困境将瓦解。

    但沈昭并不确定宣王会派兵增援。

    齐渊见沈昭皱着眉思考,一双本就生的浓艳的粗眉差点搅在一起。他清了清嗓音,拱手自荐,“我愿前往为公主劝宣王派兵增援何林。”这般胜券在握的魄力从一个少年人身上绽放,迸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沈昭别无他选,她心里清楚,即使逃出城的士兵将消息递给自己父亲。这位已经登上皇位的新帝也绝不会出兵增援自己的女儿。

    大朔如今刚刚建立,四处征战,每一处抽调的士兵都代表着一场可能失败的战争。

    她的父亲从来不是一个赌徒。

    “你想要什么?”沈昭的目光又瞥向齐渊伤痕累累的双手,一个如此孱弱的人要为自己去劝宣王,想要的恐怕并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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