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作与者 >西子(二)
    在金东,清阴时节总是要下雨。我就从来不记得哪年清阴有一天是晴天,就算一个不下雨的阴天也没有得过。

    每年清阴我都有好几天假期。除了冒雨去山上给祖宗们挂礼,我就是被雨关在家里。但村里其他的小伙伴却不这样,他们在下雨天有下雨天的乐子,只要他们不闯祸,他们家的大人从来不会强求他们留在家里。当然,允许他们活动的范围也只是其他小伙伴们的家。至少,他们在下雨天是有伴的。

    “那是他们大人把他们放养,放牛一样放着,有什么好?”我的太奶奶坐在摇椅上,一边摇,一边轻轻地用手在摇椅把手上打着什么拍子——那是一段我看了许多年都没看懂的拍子。太奶奶是瞎的,还有点癫。说癫她也不是全癫,有时候她脑子是清醒的,有时候她脑子好像就有点不太清楚。但她的瞎是完完全全的,她是一点都看不见。

    “你奶奶说,让我看着你。”我刚刚要迈一只腿出门槛,就被奶奶说的话拿下:“你这一溜走,我又不知道怎么给你奶奶交待了。”所以说,这个时候她又是清醒的,清醒到她可以不用眼睛就把我看得紧紧的。她甚至把头靠过来,假装悄悄地给我说:“你知道,婆媳之间最难对付。别给你老祖宗找不痛快了。”

    “这也叫难对付吗?我奶奶最懂您,知道什么时候您最清醒好把我丢给您看管。”我也小声嘟囔着,生怕她听见。但这种时候,我说的这种话总是不能从她耳边逃走。

    “那是当然,要维持几十年的婆媳关系,得要默契。”

    我笑着,摇了摇头,连摇头也能被这个瞎老太婆看见:“怎么,作业做累了,觉得烦?”

    当然,点头那是一定能被她看见的。

    “那这样吧,我陪你玩。我给你出谜语,你来猜谜,好不好。”

    我叹了口气:“说是您陪我玩,倒不如说是我陪您玩吧。来就来吧。”

    一上来,她就出了一个容易得很的谜题:“生根不落地,生叶不开花。只见街上卖,园里不种它。”

    “是什么?”她突然把头靠过来,张着她嘴问。我抬头看了看她掉光牙齿的口空洞洞的,觉得实在没意思。“豆~芽~”我没劲地回答。

    太奶奶高兴地笑呵呵说:“对了,对了。再来一个。现在是要打一个字。听着啊,‘又来了我们村’。”

    “‘树’”我没趣地趴在面前用来写字的凳子上。

    “还是我的乖重孙厉害。”太奶奶更高兴了:“反应真快,真乖。”

    我白了她一眼,又央求道:“太奶奶,您就放我出去玩吧。别的人都可以跟其他小朋友玩,为什么就我不行。”

    “不行,不行,你不能出去跟他们玩。”

    “为什么呀!”

    “因为你不姓石,别人会欺负你的。”

    别人当然不会欺负我,只是他们觉得我很奇怪。整个石龚的男人,就我一个人不姓石而姓龙。可这种奇怪并不影响我跟小朋友的相处,只有大人们才都觉得不一样。我知道石龚的大人们都有看法,他们总是觉得这很蹊跷。于是他们总是私下悄悄议论这件事的来源。我追问:“为什么我不姓石?为什么我姓龙?”

    但奶奶总能在这种时间偏偏又疯了,她嘴里念起了:“别动,山上的土匪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出来投降吧,啊哈哈!”

    每到这种时候我想出去玩都不行了。我跟太奶奶的角色要互换的,换成我看着她。瞎老太婆疯的时候,也能毫不出错地找到大门后的扫帚一把抄起来当成枪端着。我生怕她摔倒或磕碰到什么东西,只好一步不离地跟着她扶着她。

    跟乱糟糟的屋里不一样,外面下着雨的草坪倒显得格外安静。这是一场没有声音的雨。这是一场没有风的雨,树叶就也没有声音,但奇怪的是,雨是斜的。这场雨没有一粒雨滴,它却把外面的天、田地和露出红色土壤的山洗得那样干净。从这里看,如果不打伞在外面,不出几分钟也会变成落汤鸡。

    但凡事总有意外。关师傅和西子没有带伞,却没有被淋成落汤鸡那样狼狈。

    “瞎太老婆,又在打土匪啊?”关师傅挑着家伙什进来,冲太奶奶问。太奶奶循着他的声音摸过去,一把就要把他按倒:“小关,快趴下,躲起来,有枪子。”关师傅牵着太奶奶的手,用红军那样哄亮的声音说:“奶奶,土匪投降了,你看。”关师傅拍了拍西子的手。西子马上就阴白了,带着太奶奶回到摇椅坐下,陪她说着话。

    往往,家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外面又不安静了。世界总是要为凡人们保持喧嚣。“你栽辣椒吧~你栽辣椒吧~”对面林子传了八哥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是我的太奶奶捏着嗓子扯着脖子在发癫。这是唯一一个让我不担心却让我好笑的太奶奶发癫的形象。

    关师傅放好东西,在太奶奶旁边收拾好,坐下来干活。他又叫我:“小宽,你和西子去玩,我跟你太奶奶说话。”

    “关师傅,我太奶奶是癫的,您是奶奶请来做我们家桌椅的,我怎么能让您看着她?”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担心,悄悄跟关师傅说。

    关师傅也悄悄跟我说,像是说一件不得了秘密:“没事,你的太奶奶不是癫。她只是上了年纪了,糊涂了。”

    我便放心地领着西子去院子里看我种的金弄花和夜来香。我几次偷偷从后门往堂前看,见太奶奶时常听得大笑,就不再担心。

    西子应该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她不是石龚人,要找她玩得穿几片田过一条水。西子从来不问我家里的事,但有一年,她还是问了:“你家里怎么总是不见男人。”

    西子的话一听就知道不是她的原话,如果她真的好奇,会问怎么总见不着我的爷爷和我爸。

    “我不是男人?”这个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西子这年也十七岁。

    “我说的不是这个。”

    “关师傅问的?”

    但她又不说话了。她已经不扎小时候的辫子而改扎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发型。这种扎法是把头发都往后梳,连两侧的头发都往梳得整齐。她们在后脑就用一条皮筋把头发都扎起来,扎起来的头发也不再编成辫子。我一向都不关心女孩的事情,叫不出这种发型的名字,但这种发型在西子头上确实漂亮。

    “你不是知道吗?我太爷爷是当兵的,一直当到死。我爷爷也是兵的,后来转业去做了公安,现在不是退休了吗?你现在也能常见他的呀。我爸又是当兵的,现在还在部队。你说这些当兵的,哪能天天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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