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三度折东君 >第1章 君山银
    宣和元年,仲夏夜长,汴京城万家灯火璀璨,明如白昼。

    积云巷太师府白日里在门前搭了米棚,接济百姓,凡身患有疾,或家贫如洗者皆能领上三斗米家去。

    至夜门檐上又早早挂起了灯笼,且大开中门迎客,阶前一时马车繁来如盛,衣鬓交错,人人拱手道喜,身随礼贺。

    府中长子沈之渭立于楣下满脸喜气,意气风发,来人皆贺他一句,“恭喜尚书郎。”

    明黄诏书,官家御笔,供于明堂之上,着沈之渭右迁尚书郎,同旨,允老太师辞官归乡,颐养天年。

    太师府上下跪拜谢承天恩,于沈园夜宴宗族同僚,影楼台上清曲婉转,台下人影推杯就盏,热闹非凡。

    沈疏缈一早回了娘家,先给沈太师请安,又吩咐院里的奴仆收拾明日离京最后的行装。

    沈家一门,子嗣单薄,沈太师半生只娶一妻,膝下只养一儿一女,自沈大娘子榻前病逝后,也无续弦之愿,如今长子沈之渭成家立业,小女沈疏缈又嫁给了永昌伯府的二郎,心中得了一个圆满,落下大石,便想辞官归乡,颐养天年。

    他坐在堂上,抬起一双半浑浊的眼看向庭院上的天际,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自发妻过世后他老得厉害,不过不惑之年就已两鬓霜白,形容惨淡,身体不济,日日汤药。

    他招手将廊下站着的小女唤到身前来,岁月不饶人,皱纹悄悄爬上了他的额头,但他的眼神却比往日要亮上许多。

    “你母亲最喜宜阳的山水,临走前也心心念念要我将她的骨灰安葬在那处,我早该回去陪她,这许多年别是让她再等了。”

    沈疏缈闻言落泪,锦帕湿了半面,“是女儿拖累父亲了。”

    “你最是乖巧懂事,我走之后,你且与二郎和和睦睦,夫妻之间,须得情深意重。”

    “女儿谨听父亲教诲。”

    沈太师精神不济,与京中相熟同僚推心置腹地聊了半个时辰就回屋安置了,他心头念着明日的行程,服下汤药不过稍许就入了梦乡。

    沈疏缈退出主院,往后院女眷处去。

    灯笼挂满长廊亭榭,园中丛下蟋鸣不绝,池中蛙声一片,绿裙丫鬟们手上的托盘置满佳肴好酒流水般往席面上送,路途中遇见沈疏缈,便停下行礼,她不耐烦点头便朝园中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走。

    雪巧提着灯笼在前为她引路,身后亦跟着两个伺候的丫鬟。

    这园子连着前院往后院花厅的路,院中男客众多,饮酒喧哗之声隔着大半个园子隐隐还能听见,夏夜闷热,园中草木繁盛多蚊虫飞窜,沈疏缈手里离不开扇子,只想快快进屋寻冰消暑。

    路过园中碧水亭时,偏头入眼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她停下脚步。

    雪巧也回过头来,定睛一看,喃喃道:“这身影倒像是秦三姑娘。”

    沈疏缈轻摇团扇,低头浅笑,悠然道:“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能留姑娘家一个人在此处孤独寂寥呢?”

    雪巧也踮着脚看,“那奴婢打发人去伺候?”

    团扇被主人拿去教训人,点在雪巧的额头上,沈疏缈眼风微斜,抬脚就走,笑道:“傻丫头,这秦三姑娘可是能吟风弄月,写诗作对的妙人,眼下说不定正逢望月感怀,文思泉涌之时,别让人扰了她的雅兴。”

    雪巧摸了摸额头,低声嘟囔,“娘子明明夜里没吃酒,倒像吃了酒。”

    “还想找打?”

    雪巧忙落荒而逃,“娘子手下留情。”

    沈疏缈贴身伺候的丫鬟有两个,雪巧是孩子时就养在身边的,另一个名唤月浓,是沈大娘子陪嫁丫鬟田嬷嬷的女儿,都是知根知底的亲近人,她往主屋照顾沈太师,后院花厅处便留了月浓差使下人,席面上也有兄嫂主持大局。

    她许久未归,几位娘子便拉着她打趣,又要罚酒,索性这果子酒也喝不醉,她爽快应下,连着赔罪三杯,又陪着众人说说笑笑。

    趁着去内室更衣,沈疏缈将月浓拉到身前来,吩咐道:“去前厅将官人喊来。”

    随后顿了顿又道:“你别去,随便寻个丫鬟,就说我寻他有事相商,请他去暮尘斋。”

    月浓不问只管听她的吩咐,将手里的活交给雪巧。

    “主君在前头和咱们大哥儿招呼客人,娘子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说?”雪巧自红匣里拿出一支铃兰流苏簪入髻,看着镜中低头浅笑的女子问道。

    镜中女子抬眸,漂亮的杏眼像擒了夏夜的晚风,清清凉凉的,她抬手拨弄坠下的珍珠流苏,巧笑道:“我自是有要紧话说,不然寻他作甚?”

    雪巧眯眼,蹲下身来满脸神神秘秘,“娘子不妨先与奴婢说说?”

    沈疏缈伸手拿团扇敲她,“若能说与你听,就不是什么要紧话了。”

    “那能是什么话?”

    “是胡话,闲话,醉话,你少听些鬼话。”

    雪巧揉了揉额头,撅嘴怨道:“娘子说了跟没说似的,还不如鬼话能连篇呢!”

    暮尘斋离得近,从女眷们热闹的屋子里出去,转过一条连着园子的长廊,寻一道栽种青竹的月洞门,便到了那处。

    沈疏缈脚下青砖一块连着一块,尽头是两三木阶,乘凉椅就在檐下。

    甫一坐下,就见月浓弯身进门来,神色不豫,走近她低声道:“主君路过碧水亭,被秦三姑娘绊住了。”

    沈疏缈放下手中茶碗,拿绣着莲花的锦帕沾沾嘴角,“官人与秦三姑娘是亲如一家的表兄妹,我尚未入永昌伯府就早有听闻,两人许久未见,说说话也无妨,且等等。”

    “娘子等什么?”雪巧急不可耐地抬手指着外头漆黑的夜色,“那秦三姑娘对咱们主君怀的心思就差路人皆知了,娘子入府三年她还不肯放弃,眼下都追到太师府来了,真不害臊。”

    “娘子等着,奴婢这就将主君抢回来。”雪巧气冲冲的就要往暮尘斋外走。

    月浓费力将她拽回来,斥责道:“抢什么抢?主君本就是咱们大娘子的夫君,那秦三姑娘尚在闺中如此行径,坏了礼数自有家中长辈去说教,你去作甚?”

    雪巧胸口憋闷,一心为沈疏缈鸣不平,“那就任由主君与她在一处吗?”

    “你少吃些饭,多长点脑子行不行?”月浓按住急躁不堪的雪巧,“今夜娘子们都在花厅里吃酒投壶,偏偏就秦三姑娘去了园子里,难不成咱们园子里有什么宝物不成?”

    “黑漆漆的,能有什么宝物?”

    月浓见她还是个糊涂鬼,又苦口婆心道:“既无宝物,又无景致,那谁愿意去?不过是抱着侥幸等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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