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长安遗女 >第 36 章 祭奠
    三月二十八日,圣人应群臣再三请求,提前了几日除服,面见群臣,开始听政事,正式掌大唐权柄。以韦昭度为中书令,孔纬为司空。

    四月初一,检校司空孙儒攻破扬州,自称淮南节度使。淮南留后(代理节度使、观察使)杨行密逃奔庐州。

    四月初三,圣人李晔追谥圣母(生身母亲)惠安太后曰恭献。

    李晔性喜攻书,好文,尤其推崇儒术,又身姿健硕,气质雄俊,有武宗(李晔伯祖父,一位雄健有为的君王)的风度。因为兄长僖宗朝时朝纲不振,国力大衰,国命微渐。李晔意欲改弦更张,即位初,礼贤下士,详寻贤言大道,以求兴国振邦,意在恢张旧业,号令天下。

    这为他赢得了很好的名声,朝堂内外皆盛赞皇帝是贤明之君,国家振兴有望。

    朝堂之上,群臣一改此前颓靡沮丧之气,都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番。可这群龙之首,韦昭度却神色恹恹,垂头丧气的。下了朝,孔纬不由悄悄问道:“新帝谦逊孔武,韦相何以不悦?”

    韦昭度抬眸深深睇了他一眼,不客气道:“老弟近来可要多洗洗眼,多漱漱口!”

    孔纬听他恶声恶气,心内不悦。但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样问得着实不当,若是被有心人听取,简直就是大祸。嘿嘿讪笑两声,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从太极宫出来,韦昭度前门回了府,却只是换了件暗色半旧袍衫,又从侧门出来了,坐上一辆十分朴素的牛车,缓缓出了城门。

    韦昭度,乃京兆韦氏人。京兆韦氏虽比不得五姓七宗(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但也冠冕累世,光在唐朝就已出了十多位宰相。

    韦昭度之前的一位韦家宰相,便是他的族叔韦保衡。韦保衡尚懿宗同昌公主,同昌公主有宠,韦保衡亦被懿宗爱护有加,累年高升,以中书舍人平章事拜相,封侯食邑两千多户。但韦保衡心眼小,仗着皇帝宠信,对不喜欢的人必加排斥,树敌不少。

    同昌公主薨,虽不是韦保衡的过错,但圣人和郭淑妃心中都怨他没有好好护着公主,使公主有疾,竟一病而殁。韦家渐渐式微,又因叔父有宠时,得罪的人不少,落井下石者众多,被政敌挖掘出了许多阴事,以致接连被贬最后竟被赐死。

    韦昭度父亲、祖父都无意仕途,但他自小有大志,想做一番大事业。所以常跟着叔父进出,见识各色人事。又因叔父尚同昌公主,郭淑妃(后来的淑太妃)宠爱公主,经常到韦家来看视,所以他也识得郭淑妃。韦昭度年少,机敏能辩,又善察言观色,不仅韦保衡,就是郭淑妃和公主都很喜欢他,经常带他一起宴饮、游猎。

    叔父有难,韦昭度心急如焚。只是当时他初登进士,人微言轻,难以扭转朝堂评议。他苦求郭淑妃相助,但被郭淑妃拒绝了。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叔父含恨而死,至今仍为平生憾事,心中对郭淑妃不能说没有怨。

    但,他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中间又少不了郭淑妃的扶助。

    这些年,他是她朝堂的眼睛,是她得力的助手。而她是他宫内的眼线,是重要的伙伴。

    不过,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前些日子,淑太妃吞金而薨,柳嬷嬷悬了梁。这件事在太极宫没有掀起一丝风波,毕竟僖宗的皇子公主们尚且无人关注,谁又还记得懿宗这个年迈的妃子?

    李晔恨她宁死也不愿将钱财交出来,只当不知,随杨恭复处理。杨恭复逮捕了淑景殿所有的侍者,软硬兼施了一番,却一点儿消息也没问出,自然怨恨淑太妃和柳嬷嬷,哪里愿意给她们治丧?着人拿两张破席子一卷,扔去了乱葬岗。

    还是淑太妃自个儿料事于先,提前做了安排,让韦昭度提前叫人候着,等太监离开,将她们重新拾掇,与同昌公主同葬城外青碧山。

    至今,下葬已有数日,但韦昭度却不敢前去祭奠。只等今日,叔父冥寿,这才敢堂而皇之来青碧山。

    青碧山是韦家的产业,韦保衡身死时,以青碧山有同昌公主祠堂的缘故没有没官,仍在韦家名下。

    青碧山并不高雄,很小,勉强算得上清秀。但青碧山满山只风栗一种植物,到了秋季,遍山刺球,十分可爱。又兼山脚下有一口甜水井,水质甘冽异常。因此而得了同昌公主的青眼,夏秋之季,总要来此住一段时间,打栗做糕,取水酿酒,十分快乐。郭淑妃也很喜欢这种野趣,每次同昌公主来,总要同住一段时间。

    或许,母女俩在这小山里的短暂生活才是一生中最快乐,最放松的时候,所以死后,皆遗愿归葬青碧山。

    是的,同昌公主陵只是衣冠冢,同昌公主真身葬在这里。算计了一辈子的郭淑妃,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女儿真葬入那号称金子构造,宝玉填塞的公主陵?

    而同昌公主,因为有这么一个精于算计的母亲,能算是世上少有的幸福女人了。生在皇家,自小备受圣人宠爱,挑夫婿能自专,但凭自己喜欢。死后又能够与自己的丈夫,自己的母亲一同葬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

    若说有遗憾,也就只有墓碑上“京兆韦保衡”下不能加“及妻”两字了。

    但以公主的性子,肯定不会在乎吧!

    公主自小就备受宠爱,但被郭淑妃教养得很好,不仅没有一点儿骄横的神色,反而温婉贤淑,又清丽可人,倾慕想求取之人都可以排出长安城了。这还只算有胆子,有能力敢娶公主的。

    韦保衡进士及第的第三年,因谨慎勤勉,敏而有才,又写得一手好楷书,被擢升为起居郎(从六品),负责记录皇帝的日常行动及国家大事,由此得以常伴随懿宗左右。

    自太宗建大明宫以来,历代皇帝均喜住大明宫,懿宗也是如此(僖宗李儇是念旧的,因自小在大明宫长大,大明宫毁于战乱,他回长安后,仍想着修复。只是事情才开了个头,就驾崩了。李晔却不在乎这些,府库没钱,大明宫又毁坏得厉害,他觉得太极宫也不错,便没急着修缮了)。

    懿宗平日作息,多在寝殿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韦保衡作为起居郎,一日里绝大多数时间也在这里。

    一日,同昌公主来寻懿宗,公主穿着一袭桃红轻纱襦裙,梳着高髻,鬓边簪着一朵盛开的红牡丹,小跑着进来,如遗尘的仙子,惊艳得韦保衡双眼连动一动都不能,只傻愣愣注视着公主,完全不记得了“无礼”二字。

    公主原本是来拉懿宗陪她去御花园看新开的牡丹,眼见着已经到了父亲面前,但韦保衡的目光过于灼灼,让她想忽视都难,因窘而怒,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还没看够吗?”

    “没有。”韦保衡傻笑着诚实以对,公主不以为怒,反而被他这傻劲逗笑了。

    懿宗也笑了,却还是努力板起脸斥道:“放肆,竟敢对公主无礼!”

    韦保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忙跪倒在懿宗面前,伏地大拜请罪道:“臣有罪,公主美过云霞,臣以为是仙子降临,竟冒犯了公主,还请圣人责罚。”

    “你说呢?”那时,懿宗还未沉迷于声色犬马,还是精干励志的好皇帝,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重责自己看重的青年才俊。相反,作为父亲,自个儿的女儿能够令这些世家少年郎神魂颠倒,他其实很高兴,很得意。

    但,皇家尊严还是要维护一下的。所以他将这事抛给了同昌。

    长安内外,倾慕同昌公主的不计其数,但是敢当着她的面直接盛赞她的,韦保衡是第一人。况且韦保衡玉树临风,气度儒雅,也不惹人厌。公主一边思索,一边坐到了懿宗身旁,对懿宗道:“阿耶,要不就罚他从御花园搬上十盆牡丹到这儿来给我们欣赏,也省得我们动弹了!”

    这可算不得惩罚,韦保衡自然欣喜领命,致谢告退。他还没出殿门,公主却又追了上来,补充道:“带上几个人,可别让我们等久了!”

    韦保衡领命离去。懿宗却打趣女儿道:“到底是怕他幸苦啊,还是怕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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