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长安遗女 >第 62 章 伤营
    虽是午后,但天阴沉沉的,不时还有风,倒是阴凉便于赶路。但刘沁身子未复,才走出不到百米,身形就开始摇晃。她虽竭力忍耐,不吭一声。只是脸已煞白,暴汗淋漓,下唇也被咬出了血,看着着实吓人。

    了悟便不许她再推辞,坚决将她背起,负在身后。刘沁就是想反抗,也没有力气。

    从黄河边进入河阳城,看着不远,走着不近,又因连夜雨,道路泥泞不好走,但幸而天清气爽。刘沁精神不济,倒是眯了会。

    进入河阳城后,方知昨日战事惨烈。城墙脚下死尸山积,城内家家闭户,道路无人,但隐忍的哭声却不绝于耳,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空空、老郭、小曼在一个酒招子下闲坐,见他们来,连忙迎了上来,空空笑憨憨地对他们说:

    “郎君暂时不需要我们伺候,让我们来协助大师。”

    老郭从了悟身后接过刘沁,将她背在身后。

    同行的一个士卒忍不住取笑起来:“这位小师傅不会是神佛转世吧?”

    了悟身体强健,足力也十分不错,但路远又泥泞,刘沁也不小,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可是了悟一声也没有吭,更别说抱怨了。是以士卒有这样的调侃。

    “小徒染了风寒,身体不济,让诸位笑话了。”了悟神色温和谦逊,士卒们就算再打趣,也不好意思了。

    ……

    到了营地,首当其冲的是一股极其厚重的血腥味,呛得刘沁和小曼咳了许久,眼泪都流出来了。进入军营后,几人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搁才好,营帐内外,数不清的伤员,或闷声坐着,或昏迷躺着,亦有叫苦嚎哭的,不能一一而论,让人忍不住心戚戚而泪淋淋。

    了悟将刘沁安置在药房内,就忙碌了起来,连带着空空,老郭,小曼也是脚不沾地的,不见人影。

    吃了一颗丸药,含含糊糊地又眯了一会,刘沁精神好了许多。掀开帐篷,外面已经天黑了,营地燃起了篝火,炖肉的香味弥漫整个营地。火光中,士卒们似乎又恢复了神采,眼睛里多了许多生气。

    不一会,火头军分发伙食,看见碗里肥滋滋的肉,士卒们的眼睛更亮了,受伤不重的,都美滋滋吃了起来。而在光亮照不到的暗影里,那些重伤的士卒仍无声地,静静地躺着,只偶尔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

    “使君来了!”

    不知谁吼了一声,顿时整个伤兵营地沸腾了起来,都放下碗,竭力站好,以迎接张言检视。

    张言脸色凝重,高声命令士兵:“都坐下,继续吃!”

    他从营地这一头,地毯式一一看视过去,安抚鼓励重伤病患,激励轻伤士卒。仍是一身布衣,绝然看不出一州长官的架势,反而如乡里的隐者,吊伤问死,不辞巨细。

    崔迢看到了刘沁,便舍了张言,来到她身边。

    “怎么样?没被吓着吧?”

    他嘴角带笑,温文尔雅,一派世家公子模样。

    可,相处过几次,刘沁知道这只是他的伪装罢了。而且通常还装不了太久,她可不想在这里和他发生冲突,便只当没听见。

    见她不作声,崔迢也没了讥笑她的兴趣。背了人,板着脸低声告诫她:“如今河南尹张言乘河阳节度使李罕之外出攻城时夺了河阳,但李罕之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一定会兴兵前来。李罕之骁勇狠辣,张言未必顶得住,到时候河阳一乱,你这病怏怏跑不动,若是被捉住了,李罕之部可是吃人的。”

    刘沁面色不改,崔迢急了:“莫当我哄你!你看这河阳,与洛阳只一水之隔,洛阳人丁殷富,禾桑绵延,河阳却荒野成片,商旅不通。李罕之不习稼穑,却常年征战,粮草何来?以何为粮草?

    听说李罕之和张言此前还刻臂为盟过,相约绝不相攻。此次张言背盟,就是因为李罕之索取过甚,张言难以为继。这还是李罕之遇到张言后,此前,他可是也不种粮,也不养民的,他吃什么?”

    刘沁仍不作声。

    吃什么,吃人呗。说起来,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闻这事了。极小时,乳娘就常与她讲流寇的事,其中最吓人的便是吃人的事。后来她随父亲出虢州,入蜀,后又至凤翔,一路上,何处不是白骨蔽野?易子而食,是常有的事。

    流寇,兵卒杀人而食,也听得不少。

    又听到这样的事,心里仍觉恶心,觉得悲凉,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无力。

    父亲说:黎民伤困,非天灾,实乃人祸。忝居牧民之职,实在无颜可对苍天。唯不惜此身,孜孜为民谋利,方能心神稍安。

    长兄说:大丈夫,不安天下何以安家?

    可是,父亲和长兄这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都已经去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怎么?是不是觉得男人的世界太残酷了?所以说,你守着那些东西做什么,安分守己做个女子,过几年,挑个好郎君嫁了,和和美美,不是好得很好?”

    刘沁直接怒哼哼斜了他一眼,不愿再与此人呆在一处,看见了悟在不远处,便跑了过去。

    了悟善内科,但处理起外伤来也十分在行,他又极其耐心,手法温和,用药精细,一下午下来,声名已鹊起。兵士们都希望被他诊治,原来的两个随军大夫反而清闲起来,只在药房外盯着小学徒熬药。

    空空和老郭拿着木头跟在了悟身后,他说需要怎样的夹板,木条,支架……,两人就合力现场造一个。小曼背着药箱,负责递药和纱带。都忙得连刘沁走近了,也没有发现。

    张言巡视了一圈,听营里多人赞叹了悟医术了得,不仅减轻了许多伤患的痛苦,而且挽救了许多濒死士卒的性命,便专程过来致谢,并为此前的傲慢道歉。

    伤员实在太多,了悟也没空与他周旋,但言:“此乃贫僧应尽义务。”

    手里正为伤员清理伤口,猛得想起一事,回身想要叫住张言,却见他还没有走,恭敬地立在一旁。了悟便一边帮伤员包扎伤口,一边建议道:“营内的药物不多了,而且缺少许多药材,将军不能不早做打算。”

    张言连连称是,却有些茫然,洛阳经黄巢之乱后,几为废墟,他耗费数年时间才让洛阳渐复旧制。但也就只是让百姓有个温饱,货物并不丰盈,药材更是有限。此次为备战河阳,已将洛阳大半药材运来,战事还不知要持续到何时,他又从哪里去调集药材?

    崔迢见他没有头绪,侧身耳语一番后,张言愁容渐展,最后竟带了笑意。

    洛阳吏民都知道,张使君不轻易笑。歌舞管乐他一概不喜,酒宴品花也没兴趣,只看到麦苗长势喜人,方会莞尔露笑。今日见他笑了,不由交耳以闻,啧啧称奇,都兴奋不已。

    了悟已转到他处看视伤员,张言忙跟了过去,在他身后作揖道:“大师,药材之事恐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师可有什么办法能解燃眉之急?”

    了悟起身,看了眼落在张言后面几步的崔迢,随手行了个佛礼,回道:“春日百草正盛,郊外、山头、野地应当有不少可用生药,稍加烘制,或可解药材短缺之窘。”

    听得果然可行,张言喜上眉梢,估摸着李罕之还要些日子方能赶到,便将此事总付给了悟,派了名牙将协助,然后打着“让小师傅好生养病”的缘由带着刘沁走了。

    这很明显是要以她为人质,了悟和刘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刘沁甚至都没兴趣与想出这般馊主意的崔迢争执,一日里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最多偶尔在屋内转转,再不做任何不利伤情的事。

    崔迢说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

    如此过了半月,在了悟丸药的加持下,她的伤总算是大好了,虽比不得全胜时候,但与一般少年郎无多差别,蹦跳已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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