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一只红木漆盘,上面安放两个精巧食盒,具是描金祥云纹饰。轻薄的热雾从盒盖的雕镂之间缭绕而上。
随她缓步走近,云朗动动鼻子,感觉自己闻到一股香味,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叫了一阵儿。但他觉得这是饥寒交迫引发的幻觉,因为他闻到的是肘子肉香,而就这种夜晚私会来说,美人给贵人送的,必然不可能是肘子。大多是什么精巧糕点、小菜白粥之类。
今晚是上元夜,应当是元宵吧。
那也行啊。云朗喉头滚动一下,默默地咽下口水。
他眼巴巴地看着红衣美人走近,饭菜香味已经不大明显,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香蜜气息。鼻头一痒,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喷嚏。云朗揉揉鼻子,瞪大水凌凌的眼睛看着红衣美人,软着调子央求:“好姐姐,给我一点吃吧。”
他本就长得清隽可爱,脸上时常笑嘻嘻的,如今又是一副冻坏饿坏的可怜样子,更加得人心疼。红衣美人知道他是云家的公子,是建安王身旁的“红人”,不好得罪,于是含笑轻声说:“我只带了一份食具,是给王爷送的。但我那儿还有,等下再给二公子送一份可好?”
云朗巴巴点头:“好啊好啊,姐姐你不光人长得漂亮,心肠也这么好。”
他小嘴甜得厉害。红衣美人低头轻笑。她看向屋内灯火,神色微顿,问云朗道:“王爷心情可好?”闻言,云朗眼珠一转,想了片刻,将刘公公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正色提醒道:“所以最好还是别进去了。”她不进去,东西就是自己的了。
红衣美人脸上露出些失望,转而眸子又亮起来,说:“没事的。王爷吃些东西,说不定心绪便会好些。”对于这种天真而又野心分明的想法,云朗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不会。那人只有把他咬得掐得浑身青紫,看他疼得哇哇大哭,什么话都肯说,心绪才会好些。
那么个变态玩意儿,怎么还有人喜欢呢?云朗百思不得其解。
论有钱有势,他也不差吧。可是就连月娘,待他也待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和待别的男人感觉完全不同。云朗皱着眉眼恨恨地想。一定是慕容渊把他的阳气都吸走了。
他正想着,红衣美人已经推门进去。云朗眨眨眼睛,原地顿了一下,而后干净利落地蹭到窗边,冻红的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雕花窗棂上。
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换了个角度,几乎就要趴在墙上,只恨不能变只飞虫钻进去,正大光明地偷听偷看。这时,刘公公端着一叠卷轴回来,看见云朗壁虎似的黏在墙上,有些不忍直视:“哎呦,二公子,您这是干嘛呢?”
他知道云朗和自家王爷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也知道这位云家二郎的跳脱性子浆糊脑子。大宅院里呆了一辈子,他看云朗,有时觉得实在好玩实在可笑,寻思云家大姐儿得是个什么样的妙人,才能养出这么个弟弟。但有时又替他感到庆幸——幸得生了这么个万事不愁的性子,不然跟在自家王爷身边,可怎么受得了。
云朗闻声回头,食指竖在唇边,煞有介事地“嘘”了一声,而后指指屋内,用气音说:“有女人啊。”
他的语调兴奋,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刘公公听见,心中一惊,赘皮耷拉的昏花眼睛立刻瞪得溜圆,也顾不得气音轻声,就是不敢置信的一句:“什么?!”
“为什么要拦?”云朗理直气壮,指指天上的月亮,又指指屋内的灯火,“这么晚了,你家王爷又不是铁打的,他不需要吃饭吗?他觉得寂寞觉得冷,不需要有个知心人来慰藉一下吗?”
这话浑然天成,没处挑理。刘公公目瞪口呆。他刚想开口,就听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似是物件摔碎在地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他眉头拧出个疙瘩,惶急地看着云朗:“完了完了,你惹事了!”
你惹事了。
云朗倒吸一口凉气。他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这四个字。无论惹的是他阿姐的事,还是惹的慕容渊的事,都够他吃一壶的。他连忙摆摆手,企图推卸责任:“别乱说,别乱说,我刚刚冻昏过去了。这才醒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雕花木门猛然打开,红衣美人没披红衣,捂着脸哭着跑了出来。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云朗叹了口气,才想起问:“那是府里的女使吗?”刘公公轻嘶一声,似乎又被云朗在无意之中戳中肺管:“别乱说!那是徐家的小姐。”
云朗只是突然想起,随口一问。是女使还是哪家小姐,他也管不着。但他还是没话找话,又想顺着再问“徐家”是哪家,就见光亮亮的廊下忽然出现一个晃动的黑影。黑影逐渐高大,直到将他完全笼罩进去。
他当机立断地闭了嘴,就听刘公公诚惶诚恐地说:“王爷恕罪。”
慕容渊语调平平,完全听不出情绪,好似刚才摔盘子砸碗的人不是他。他说:“进来。”只说了这两字,他就转身进了屋。
黑影的压迫骤然消失,云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其实身体适应寒冷之后,还挺舒服,他还是在外面冻着吧。他推推身旁的刘公公:“你快进去吧。”谁知刘公公直接将手里的卷轴托盘送到他手上。
云朗:???
刘公公低眉顺眼:“二公子不是想进去吗?快进去吧。”
云朗:!!!
屋内果然十分暖和,暖和到云朗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他将卷轴放在桌上,看着满地的白玉元宵,心疼得胃直抽抽。他看了一眼慕容渊,那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桌前,看着一副巨大的万里江山图。
静默之至,云朗揉搓着有些麻木的指尖。忽然,他听到慕容渊缓缓说出一个人名。
荣燕兆。
他警觉地抬眼,发现慕容渊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念出口,而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荣燕兆。云朗觉得这个名字熟悉,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那是先太后的名讳。只是……她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转世投胎,说不定比自己还大。慕容渊念这个干嘛?
荣燕兆。
慕容渊又念一遍。他的嘴中发出这三个字,眼前就出现那个尊贵的、冷漠的女人。十几年的岁月,她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但他记得,她永远坐在高台之上,身上披着繁复的皇后服饰,礼貌而疏离地接受跪拜,只有在问起他的生母——那个曾经也是尊贵绝美,如今却是疯癫憔悴的女子,她的脸上才会出现一丝同样疯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