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室出来,谢宗灿当即就借了宋明办公室的电话给周亦民去电话。

    那位女士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少心思他前后都看在眼里,她有潜质也有志气,本该有更明朗的前程和生活。纵然她舍得放弃,他也不舍得让她错失,所以才有了刚才的毛遂自荐。

    周亦民自是不明白他的苦心,只管在电话那头笑呵呵地调侃,“怪不得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这才几天你就成福臻小姐的代言人了。”

    “扯哪去了。福臻小姐家里不巧出了点事,又怕你那头等急了,我能帮就帮她一把。”

    “矫情!听过这么一句话么?‘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别以为那天我没发现,你看她那眼神跟见了蜜糖似的,啧啧,我都没好意思说。”

    这么明显吗?谢宗灿苦笑。

    确实。

    没有以往的疏离,愿意和他分享一碗面,参与他们的谈话,时不时投来的或求解或征询的目光,以及眉目间粲然的笑意。

    短短几个小时,大概是认识她以来,离她最近的一次。

    生动如斯,所以才教他一时忘了形。

    她对他有好感,他确信。但他也清楚,她对他也仅此而已。

    这段记忆实在美好又珍贵,谢宗灿有些不大舍得让人当成笑话来讲。“我赶时间呢周总经理,谈正事吧!”

    福臻径直回了沈家。

    沈国曦正阖着双眼躺在窗边的藤椅上,一只手抓着扶手,藤椅在微微晃动着。

    病痛又在折磨他了。

    福臻忽然就有些怯懦起来,几乎不敢看他。

    她对不起他,对不起沈佳怡,对不起沈家。沈太太骂得一点都没错,她就是个白眼狼。

    “嗳福臻。”沈国曦在这时睁开眼,发现了她。“站在那儿发什么愣呢?怎么不进来?”

    “沈叔!”福臻扯了个笑容出来,举了举手里的纸袋。“我买了些水晶糕,给您拿一块好不好?”

    “半块就够了。嘴里苦得很,吃什么都没味。”

    福臻切了半块递给他,随后就听到他问她的脸是怎么回事。

    “马上又要进来一批新料子,所以上午把货架上的料子重新归置归置,没留神砸到了。”

    “怎么也这么毛手毛脚的。赶紧去上点药,别留下什么印子了。”

    “没事。现在看着挺吓人的,两三天就好了。”

    沈国曦吃力地将嘴里的水晶糕咽下去,又缓了口气。“佳怡这两天干得怎样?没给铺子招惹什么麻烦吧?”

    福臻低头拿起他喝水的杯子去添水。“怎会?佳怡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光是聪明有什么用。”沈国曦嘴里虽这么说,脸上还是露出了少许欣慰的表情。不过自己女儿什么德性,他心里自然也有数。“这丫头贪玩得很,总是静不下心。既然这回难得肯去铺子,你要多看着她多给她找点事做,免得她三天两头地往外头跑学了一身坏习性回来。”

    福臻“嗯”了声,搬了张矮凳坐在他身旁。

    “沈叔,美锦织绸厂刚才往衣铺打电话了。”福臻把争取优先权的事说了,特别提到了其中的包销条款。

    这部份她原本是打算暂时先瞒着,一方面是顾念沈国曦的身体,一方面也是仗着他曾经说过衣铺的事让她自行主张的话,拿鸡毛当令箭。

    真是昏了头了。她早该领悟沈国曦之所以那么说是基于对她的信任,怎么还能妄想顺着杆子往上爬,是不是?

    说到底,还是她不知分寸,太过于自以为是了。

    好在正式合同还没签,才不至于教她再犯下什么过错来。

    沈国曦听了,没有她预料中的不满或是反对,沉吟片刻后先问她的想法。

    “我先给您看看他们的料子……”福臻欲起身,忽然记起她带回的那些样品和手袋都还丢在衣铺里。“——这么说吧,美锦的花色和质地并不输给利通绸庄卖的那些。每一批新货又都由我们自己挑选,价钱也合适,就算最后真要包销,我们也可以制成成衣卖……”

    沈国曦赞同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些大绸缎庄也有类似的做法,抢货源,抢先机,永远都比别家早一步。轮到我们这样的小铺子拿到货时,他们已经把该赚的都赚完了。——你这个想法虽然有些冒险,却也说不定是个机会。”

    这番话无疑给了福臻莫大的安慰。虽然她受得诚惶诚恐,但如果连这些也没有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在沈家呆下去。

    只是沈国曦的身体十分虚弱,没说几句精神就支持不住了。福臻没敢再打扰他,扶他躺回床上,然后出了屋子。

    洗漱换衣服,将自己收拾妥当后,福臻便走进厨房。

    案板上搁着处理了一半的鸡,旁边还堆着今日刚买回来的蔬菜和鱼。

    福臻系上围裙,接着把鸡处理干净,然后照着沈太太平日里的做法拿瓦煲熬煨上,接着择菜洗菜。至于鱼,她拿不准沈太太要做什么用,杀好腌制后便摆在灶台上。

    这些是她素日里做惯了的,然而今日从头至尾,她总有些束手束脚心神不宁的。

    好像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又似乎遗漏了什么或是做错了什么。

    七年了。

    只是,属于她的时光,应该只能到此为止了。

    沈家宇回来的时候,她正忙着将刚洗净的衣服抖开抻平,撑在衣架上。

    大概是走神走得厉害,沈家宇人都走到她身旁了,她才受惊似的转过头来。

    “佳怡醒了么?”沈家宇还未来得及出声,她已抢先问他。

    “醒了。”沈家宇抬手将她手里撑好的衣物往晾衣杆上挂。“你走了没多久她就醒了!”

    “她……情况怎样?”

    “说是已经不疼了!适才还和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

    福臻点点头,俯身又从桶里捞起衣物,拧干。

    “我来吧!”沈家宇伸手接过来。“父亲醒了么?”

    “方才醒了会儿,刚歇下。”

    “佳怡的事,我父亲他……”

    “你放心,我一个字都没透露。”

    “那就好……”

    沈家宇又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大雨了!”

    “嗯。晾一会儿就收进去。”

    一问一答,如同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然而沈家宇却感到一阵窒闷。他一向自诩能言善道,可眼下他真正想说的,始终难以启齿。

    他是后知后觉地,才从他母亲的那几句话中留意到了多年前曾被他疏忽的某些信息。

    那年,他父亲刚开始做衣料的生意。那次应该是头回到外地去进货。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被一帮骗子盯上,他父亲自己都不晓得。

    后来他父亲每每提及此事,总会忍不住一番感慨,也总不忘说到这个女孩。若非她数次暗示有诈,兴许就要血本无归,甚而连命都要搭上也未可知。

    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自己也才刚挨了打,半死不活的,却机敏得像只夜行的猫。

    时至今日,直到他母亲说出那些话前,在他的认知里这便是关于她的全部。因为他父亲只告诉了他们这些。

    他亦从不曾多想,比如她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为何会知道其中有诈?为何会挨打?

    回溯旧时光,那么七年前那个冬日,她初到他们家时是什么样的呢?

    一袭很不合身的旧棉袍。走路还有点儿跛,脸上和颈间都带着伤。

    这是沈家宇眼睛能瞧见的,但据他母亲的话风,身上的伤也有不少,以至于后来他们不得不去请了大夫。

    来的并不是他们家相熟的那位,而是位女大夫。

    当时看似无奇,如今在沈家宇的脑海中都一一旗帜鲜明了起来。他几乎能清晰地记起他和妹妹被大人们拦在屋外头不让进,记起那位女大夫连声说“作孽”时的语气和表情。

    而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母亲的那些话当真是字字诛心。

    就在这时,他听见她说:“我没事儿!”

    她扭头对他笑了笑,眼波澄澈安然,似乎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这让沈家宇稍感欣慰。“佳怡的事并不能完全怪你。我母亲她是急糊涂了才会那般口不择言,绝非她本意。不管怎样,我们始终都把你当作自家人。”

    “我明白。”

    对方在竭力消除那些话带来的影响,福臻知道。

    福臻亦没有诳他。

    只是,有些伤疤被再次揭起,还是会流血,还是会感觉到疼的。

    不过这是她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将最后一件衣服晾好,福臻看了看腕表,已十一点多钟了。

    “我这就去做饭,待会儿你给沈婶和佳怡送去吧!”

    “不用太麻烦,我随便吃点就好。母亲她们的,你就不用管了。佳怡适才刚吃了你留下来的鸡肉粥。眉卿待会儿也会过去,母亲的午饭她会顺便带过去。——你忙吧,我先去看看父亲。”

    福臻默了一下,笑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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