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渺星 >第18章 第18章
    江李明白,他自少年时逐渐认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后变得自卑胆小,时常被黑夜中的噩梦压得喘不过气,白天表面装的淡然冷漠,努力把面具戴的端端正正,实际上他比谁都害怕,害怕被人发现这不可说的秘密,害怕被人再次说三道四。

    他在年少时无助的挣扎了太久,于是尝足了苦果,当自己的世界天崩地坼时,人人都在痛斥他的错处,母亲于自己的十八岁那年永远的离开了人世,所以他的内心因此更加胆怯更加惶恐,江李逐渐明白,他要更加尝试隐藏自己。

    可江李这次偏偏不相同,他听进去了林书默的那几句话,于是他再次尝试着反驳,尝试着为自己辩解。

    即使声音渺小,他也想再次试试。

    江李当天就回了公司,当走进公司时那一刻,那种打量试探的目光依然充斥着整个空间,甚至更加肆无忌惮,像阴冷潮湿的虫类逐渐密密麻麻爬上身体,他尝试视若无睹。

    仍然是雷打不动的几封信,可不同的是,他把办公室抽屉中历年来所有的信都装了起来,径直去了主编老方的办公室。

    老方仍然脑门油光蹭亮,眉头却皱得比麻绳还紧,一看到江李进来办公室就径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焦急开口:“小江,你应该也知道这次急召你回公司是什么事。”他的眼神十分为难,“最近这个事,上头施压了,所以找你回来解释解释。”

    江李慢慢回神,周围是四面透亮的玻璃和一扇尚未关闭的门,不停接收着室外四面八方蔓延着各怀鬼胎的眼神。

    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老方:“我明白。”

    老方愣了一下,才接过那个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封辞职信,吓得他立马把办公室四面玻璃的百叶窗全部合上了,也关上了门,阻绝了一切视线。

    老方有些激动:“不是!离职这个事并不是个绝对的事,什么事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说着他把手中的信就往江李手里塞,“我知道你有多努力,你花了这么大力气五年干到副主编这个位置不容易,这个辞职信我就当没见过的。”

    “不过最近公司里传来的话越来越难听了,公司为了照顾其他人的情绪,已经在向我施压了,这件事得慎重处理。”

    江李垂眼没说话,掏出了一支烟朝老方意示了一下。

    “你烟瘾咋还这么大别抽出什么病来。”见江李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老方无奈地说:“算了随便你,别烧到我纸就行。”说着还把烟灰缸朝江李推了推,“不过你得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江李点燃了香烟:“我已经解释过了。”

    “你那篇声明我看了,通篇根本没搞清楚什么是重点,你这声明要是是往杂志上放的,我第一个给你刷下来。”

    透过烟雾,江李看了一眼有些气冲冲的老方,叼着烟嘴有些含糊不清地问:“老方你觉得什么是重点?”

    “我的话有些偏激了,不过你那些申明辩解固然重要,可是这些的中心点围绕着你的性取向来谈,你应该把重点着重放在你的性取向上来解释。”老方说着拿起了笔在纸上欲写,“我来给你写一篇声明。”

    江李上前按住他的手:“不用解释,是事实。”

    老方震惊地看向他,将笔放下恍然道:“你!真的?藏的够深啊怪不得你一直说你不结婚。”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愣了片刻后又叹了口气,独自喃喃:“一个两个的我年纪大了,不懂你们。可我一个拿笔杆子的人,思想说不上迂腐与你共事相处五年,也且算知根知底,一时对此也很难接受,何况那些外人啊”

    老方面带痛苦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三根毛。

    江李拍了下他肩,只是将辞职信从桌上朝他移了几分。

    老方没去碰那封辞职信:“还有余地”

    江李却是摇了摇头。

    “你知道这次上方是谁在施压吗?”

    江李朝旁吐出一口烟,没说话。

    “是陈清淼。”

    即使已经知道真相,此刻从别人口中听出,江李仍然有些许怔愣:“我知道。”

    老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那个叫陈安的实习生,之前陈老师让我带了他一段时间,也算刚带出了些眉目”江李将手中已经烧到一半的烟蒂在烟灰缸上抖了抖,烟灰尽数洒进其中,“老师这是让我给他让路呢,估计陈安自己都不知道。”

    老方皱眉:“什么情况?所以那封邮件是谁写的?”

    “有些事说来话长了,不过邮件的事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江李虽然摇了摇头,可心中早已有了几分猜想,他不准备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即使是共事五年对他颇为照顾的老方,“老方,谢谢你照顾了我这几年,不想为难你。”

    他将辞职信递给了老方。

    老方仍然有些犹豫地不肯接下:“你真的想好了?”

    江李将手中的烟蒂按灭在了烟灰缸中,他指尖用力碾了碾,直到火光完全熄灭:“恩,该结束了。”

    老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封信:“对了,之前‘清月奖’那边给你发了个信,你不在我就替你收了,好像是你的作品获得了提名。”

    江李漠然地看着那封信,好像是突然想通了点什么,嘲讽地笑了一下。

    当天他与老方工作交接结束后,只带走了那些抽屉里的信。在别人的眼中他如一只败犬,昨天还是公司高管,今日便得仓促离去了。实际上江李在这家公司里工作了五年,当他与之挥手离开的那刻,才得到了片刻真正意义上的解脱,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结局都早已定好了。江李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就算他没有被辞退,他也不会再在一个充斥着异样眼神的环境中继续待下去,陈清淼亦不会让他继续留在这家公司。

    所以之前那天的晚饭时,陈清淼提醒了他,赴往美坚利的分部是他最后一个机会。某种程度上来说,陈清淼也算是仁至义尽,如果是之前,江李是一定会赴美的,那么结局便是两全其美。可却偏偏出了意外,临门一脚的时候江李不想去美坚利了,这里也没有他的位置,所以陈清淼只能逼迫他离开了这个公司。

    大学时的江李曾因一个赴美留学的名额向陈清淼求助,条件便是毕业来这家公司工作,背地里为陈清淼当了好几年的枪手,也曾帮他发表过无数陈清淼不便出面的站队文章,同时也在帮他儿子的未来铺路。这五年来,他确实帮了陈清淼不少,可他往上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如今的江李,作品逐渐崭露头角,文章更是获得了国内文学作品含金量较高的“清月奖”的提名,所以他便再也留不得了。

    江李隐隐猜到了那封邮件是谁写的,他知道这背后一定少不了陈清淼的推波助澜,最开始他就料想到了。他永远记得当年为了留学名额而换取的这个条件,即使没有去成留学,他毕业后仍进入了陈清淼有股份的这家公司。

    他其实很早就想离开了,离开这座“牢笼”。

    他很能理解陈清淼希望他离开的想法,可他无法理解陈清淼是用这件事把他拽下来,万千种方法中,独独击中了他最深刻的痛处。

    那封邮件中,高中时期无数的内容提及了林书默,虽然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并不妨碍在众人眼中,江李对他的感情是这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是作为一个异类的爱意,是不堪与错误的。

    当年那些人发现他的秘密后,用以痛击江李最多的矛,也正是这份无辜的不可言说的爱意,无人理解、无言争辩,他更不敢去说。可这份爱意也是护住他的盾,是这些年来无尽梦魇中一丝茫茫的光,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即使清楚再没有可能,也终究是个盼头。

    二十七岁的江李再次与相见林书默的那天,是他前十年来想都不敢想的事。他曾无数次的想去追随林书默的脚步,却又始终恐惧而难以踏出那一步,他们的圈子不重叠,也从来探听不到林书默的任何信息,而如今他在离职前,因为林书默的几句话,竭尽全力的还给了自己些许清白,彻底抛去了过往云烟,也又遇见了林书默。

    江李当时望向林书默的眼,对着自己说了念念不忘数十年的一句话:你看,这不就盼到了吗?

    ——即使只是再次见到。

    十五岁至二十七岁,是四千三百多天,是数不清的时分秒,是江李迄今为止的半生。

    那天的江李,去医院之前先回了一趟家收拾了点东西。

    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我在年少时

    与他第一次且唯一一次的短暂接触

    仅仅是一个眼神

    却变成我这十几年来深夜中的大梦

    何其难忘又何其幸运

    我能喜欢上这么一个温柔的人

    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

    有一个人默默喜欢了他这么久

    我习惯将所有情绪藏在心底

    却唯独见他后实在心忍难耐

    万分爱意涌上心头

    我实在惶恐

    怕稍有不慎就会暴露

    暴露我这见不得光的念想

    而当他无意间翻开了高中时的一本旧书时,却只见当初捡起的那片梧桐叶已经枯萎,繁复的脉络也根根断裂,无助地粘在了书页上,仿佛被高墙困住,无法逃离桎梏,随着书页的重新翻动,才得以重见天日落地沾灰,像一团无用的垃圾,书页上也沾染了抹不去的脏污印记,一如他这压抑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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