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许多年没来过南琉湾。

    南琉湾曾经也是四海中负有盛名的圣地,比起北冥幽深的浩海,西疆彪炳,东海小瀛洲的诡谲莫测,南琉湾就临着小扬州小琅琊的郡府,水波轻柔曼妙,千里如画榭廊,不散的烟雨都漫着纸醉胭脂香,是天下人人都向往的繁华盛都享乐地。

    但东海融化了天空,天外的陨星落下,把重峦叠嶂的陕云川砸成万里平地,也把南琉湾变成看不见边际的荒芜深谷。

    整片南琉湾板块被砸得生生下沉数千米,小扬州的疆域被砸没了大半,周围原本平坦的原野一下被衬托成高崖峭壁,站在山崖的边沿俯瞰望去,被蒸发尽水泽的南琉湾俨然一片深不见底的深峡。

    甘霖淅淅沥沥下了九日,今日终于放晴,天空明净,光华灿烂

    叠错的山崖壁边站满了人,远远近近数不清的面孔都望着深峡贯通的方向,岑知看不清他们的神色,但她看得见空气中长久无言的缄默。

    自古世人争名逐利、追求长生,至强者可以飞天遁地,翻手云雨,可在这样浩大的命运洪流面前,生命仍然如此脆弱与渺小,像细沙,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散去了。

    周遭传来些微嘈杂的躁动,人群自发往两边散开,露出两道缓缓走来的身影。

    白衣凤剑,红衣如火,她们慢慢走来,像一道分海的天斧,平缓而威仪地分开人潮的距离。

    所有人以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们,但当她们走来时,无论谁心里作何想法,都只会像秋收的麦子恭顺诚服低下头,不敢有分毫逾矩与不敬。

    踩着数不尽的血与尸骨,以杀意横纵的剑锋,世人终于向年轻的君主们彻底俯首,争相献上臣服与敬顺,重新化作自甘稳固托举起这太平新纪元的积石与枝蔓。

    岑知走过去,向她们行礼。

    法宗宗主神色冰冷而疲惫,剑阁掌座淡淡点头,岑知看见她双手共握着一柄剑,一柄枯木杞朽的深褐木剑,剑身竖贯一道绛紫色的细痕,凭生靡艳森凉的春色。

    岑知曾听师尊说过这柄剑,她只在祁山大殿中真切见过一面

    太上忘川剑

    万仞剑阁不传之剑,上一代无情剑主的剑,一柄本不属于人间的剑

    是铺成轮回太上道的最后一剑

    岑知听见侯曼娥终于沙哑开口:“她呢?”

    “她不想来了。”楚如瑶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端倪:“她留在无情峰,等我们回去。”

    侯曼娥哼一声,低低嘟囔了一句,但也没说什么,神色都仿佛渐渐好看了一点。

    岑知看了看她,看向楚如瑶,楚如瑶只说了那一句,便不再开口,只冷冷淡淡望着深陷的巨大峡谷中萦绕的黑涡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满目霜雪,如覆着一张冰冷沉肃的面具,再不是岑知以前认识的剑阁次徒、天真不通世事的冰雪凤鸣剑了。

    其他世宗掌门纷纷过来见礼,岑知看见圣贤学宫的掌座云长清慢慢走来,月白长襟,清冠儒带,如云如玉的君子,在世俗腥风血雨的战场杀上不知多少个轮回,也有了血染风霜的威仪。

    “云掌座。”两人相互见礼,岑知问:“十八州如今可好?”

    “各州正在重新划分疆域,虽小有摩擦,但四海皆服,坏不得大事,玄天正在筹备大典,过些时候便该向两山十三门正式下请帖。”云长清露出笑意,目光望向对岸,岑知跟着望去,金甲军的旗帜烈烈飘扬,玄天宗的徽纹被阳光折射成一把古老的刀。

    当首一人覆金甲,披风猩红,高大的身影跨坐红蹄蛟马上,万千甲士簇拥在侧,如金龙盘踞,雄狮伏趴巨石阖目休憩,森烈威肃无言。

    岑知几乎想沉沉地叹息

    她想起师尊,想起曾经师门长老的音容笑貌

    她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未来就要渐渐变好了。

    楚如瑶忽然动了。

    众人齐齐闭嘴,看着她往前几步,步子踏在山崖边壁,俯瞰望下

    黑光旋转成越来越庞大的旋涡,像深海喷涌出的啸涡,吞没了广袤的深峡,磅礴涌动的黑渊中,亡魂尖耸怪戾的哀鸣涌向四面八方

    所有人目光骤然凝固

    深蓝的衣摆像潜海的龙,龙鳞清冷幽深,被怨灵浩大的力量覆上一层愈沉黑的暗光。

    楚如瑶冷冷俯望着他。

    晏凌慢慢侧过脸,在无数倒抽气声中,目光望向山崖的方向。

    这一对曾经至亲的兄妹对视半响,晏凌漠然偏回头去,他的背脊清瘦挺拔,背对着所有人的目光,扩张的黑渊如巨兽张大的血口被他生生踩在脚下,那双漆黑的重瞳折射不出任何色彩,只凝望着大湾的尽头,沉默地等待着。

    他们都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细微的水声乍像一根刺破雾霭的针,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变成溪流,变成江河,直至变成震龙怒吼的洪海

    瘦长的身影站在天边的遥崖,黑袍翻动,九尾如穹天之柱,赤色血艳如练

    血像从天的尽头倒悬,血水成海,翻涌着泼天的巨浪,浩浩汤汤滚来——

    今天天气真好

    林然吃得太撑了,坐在木屋门廊前捂着肚子消食。

    无情峰的草木生长,因为最近懒得打理,茂茂葱郁都爬满了屋壁房檐,阳光洋洋洒洒落下来,让这些新生的草木亮起温暖的光。

    没了江无涯刷碗,奚辛把锅和碗刷掉,一一放回原位,走出去,就看见她没骨头一样软软倚着门廊,捂着肚子装死。

    “让你吃够了就把碗放下,你聋了,非要把那一盘吃尽。”奚辛冷笑:“我是平时饿死你了,还是虐待你了,出去鬼混时不知道着家,招猫逗狗快活极了,一扭脸回来天天给我来饿死鬼投胎这一套。”

    林然装死,发出哼哼唧唧的小声。

    奚辛太知道她放什么屁,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冷笑更甚。

    “阿辛,阿辛。”林然看装死不行,立刻变换套路,挂出一脸猫猫落泪,可怜兮兮说:“别说我了,我肚子疼,肚子疼~”

    奚辛睨她一眼,冷酷无情:“那你去吐吧,吐出来就不疼了。”

    “…我不。”林然哼唧,对他张开手臂撒娇:“抱抱,抱抱。”

    奚辛看着像是想按着她脑袋塞进土里。

    但他到底还是走过来,撩起袍角坐下,表情吓人。

    林然不怕他这套,她放开扒拉半天的门沿,脑袋一歪就歪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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