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像六月池子里的荷叶,一层一层叠得密密麻麻,云层里偶尔闪过几道银光。

    楚都建安,周国公府,后院。

    雕梁画阁,层层锦绣的周国公府此时有些静谧,观鱼池前的汉白玉护栏曲曲绕绕,明明还是盛夏,后院群芳已被摧折地只剩下光滑的枝干和青翠的绿叶。

    满地的千艳落锦在山雨来前漫天纷飞。

    灵玉是国公府里二小姐的贴身丫鬟,她看着此时的天气,知道约莫过不了多久建安就该有一场大雨。

    她神色不变地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前方纤薄的高髻襦裙身影左右,轻声提醒道:“看着天,马上就下雨了,咱们先回屋里去吧。”

    周静筠安安静静地站在后花园里的观鱼台旁,像没听到一般,只看着池中的五色锦鲤聚聚散散,沉默半晌。

    远远望去,她绝色而立,一身白衣,不惹纤尘。

    她从出生后,就在这条路上来了成千上万次,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失神地站在这。

    灵玉心里叹了口气,怕她刚才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下雨的事。

    周静筠这才从长长的思索中回过了神,幽幽地开口:“灵玉,你说,是不是真要打仗了?”

    灵玉虽然只是一个丫鬟,但自小和周静筠长大,一起读书,在她身旁服侍了十多年,和周静筠并无什么主仆的规矩,平时也是最了解周静筠的,现下楚、夏两国都陈兵边境,楚国国内这边筹集粮饷,声势浩大,朝野上下震动,变天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灵玉大概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安慰道:“少爷他向来用兵如神,又是大楚第一神剑,这次肯定能旗开得胜,凯旋回京。”

    “是啊,他这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周静筠看着池子上吹皱的波纹,断断续续地说道,“可这次他遇上的是祝宁啊,天下第一的剑客,他……他和慕容珣这次带兵,慕容珣一个已经很不好对付了,我……是真的担心得很……”

    周静筠一向沉着机敏,她比城里的人早几天得到了开战的消息,从那日大夏调集了全国的军队,将要开战的消息在朝野上下像纷飞的纸片一样传到楚国各处,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了起来。

    现在天下三分,夏国占领了北境全域,地域辽阔,兵强马壮,又多年来的招兵买马,国力在三国之中是最为强大的。一直以来夏国摩拳擦掌,随时在准备着灭亡其他两国的计划。

    赵国依仗着有天堑有长河高山,虽然与夏、楚两国都接壤,但一直态度圆滑,与楚,夏都有交情,但它只靠着地理位置与两国进行着来往的商业贸易,现在已经是三国中最富有的一国。

    而楚国多是原来中原旧族,自持着正统王公,对其余两国鄙夷与轻视,现在楚国占领的南边的疆域,国土的面积在赵国和夏国之间,但长久以来的吟诗作赋的闲适生活,都让上下的臣民都要忘了对面的大夏还在虎视眈眈。

    这就是周静筠担心的,强敌不是最可怕的,这群在太平时还能放纵高歌,好弄权术的文人雅士,到底在铁蹄无情的战争下,他们还会有那种驱除强敌的雄心吗?

    她哥哥周昉纵然是不世奇才,武功卓绝,依靠他一个人能力挽狂澜吗?

    周静筠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开始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她看着天色估摸没一刻钟就要下起暴雨来,就带着灵玉向着自己那边的院子走过去。

    灵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安慰她道,“小姐你也别多想,反而累坏了身子,少爷他在边境这几年也没歇着,什么时候也没打过败仗。”

    这说得倒是实话,周昉自从跟随名师剑法大成后,下山一路回到楚京,打遍了整个楚国的高手无一落败的。

    这几年里,虽然夏国没有大举用兵,但边境小的摩擦不断,周家是一等国公,从□□皇帝起,就在边境世代领着兵,保家卫国,不管是前几十年的赵还是夏国,都不能踏着周家人的兵的尸骨攻入楚国境内,周昉带着周家世代的责任和命令,镇守着寒阳边关,多年浴血杀敌,得了楚帝亲题的“大楚神剑”的嘉奖,还将镇国的名剑“湛卢”赐给了他当佩剑,一时之间在整个大楚风头无两。

    不过周静筠私下里还是直接喜欢叫他的大名周昉,周昉淡薄礼数,也不在意这些,倒是急了周家的太夫人。

    周静筠苦笑,“祝宁和慕容珣也不是等闲之辈,昔年祝宁还和周昉在招摇山上同窗学艺,不论是剑法和兵道,周昉就没有哪次能自信赢过他……”

    第一次遇见祝宁时,她只有十五岁。

    她听闻周昉将要下山,满心欢喜地穿过了大半边国土才到了北边那座招摇山顶,那些鲜衣怒马不知愁的少年时光。

    回想起来都是他的卓然风姿,飞舞的剑花,与她的诧异……

    灵玉跟随在她身边多年,执掌着风雨楼的信息情报网,很多信息她早就了然于心,“慕容珣,战功赫赫,出生的慕容氏世代功勋,大夏的第一权贵家族,世代领军。祝宁呢,出生在大夏皇室,品貌才情俱是当世一流,只是他于咱们少爷后上神山,论辈分还得尊称咱们少爷一句‘师兄’……”

    不知是灵玉那句话戳中了周静筠,原本闷闷不乐的她竟然“噗嗤”地笑了一声出来,“他确实很喜欢叫周昉‘师兄’,当时他们两个怎么……怎么也不会想到,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周静筠在三年前见过祝宁的,这个她一直记得。

    祝宁生来就是万般荣耀加身的,三岁提笔写字,五岁吟诗作对,七岁已经开始在军中使剑历练,因着他的容貌和才情,他的名字早就传到了楚国国都这边。

    周静筠也一直想看看这位和周昉齐名的少年,当时上了招摇山,她本来还找不到路,幸好半路遇上了从山下回去的祝宁,带她去找的哥哥。

    见着祝宁后,她才觉得祝宁没有外面传得那么玄乎,长得也没有外面说得那种天下绝色,就是一个温润如玉长得好看点的少年。

    一路上这么闲聊着,原本要走很久的路也变得不那么长,转眼间就要走到周静筠住得院子里。

    “小姐,你也宽心些,这还没开始打仗呢。若是别人知道这几天你关在府里,忧心忡忡这些,整个建安谁会信。”灵玉想尽量说些话宽慰下周静筠。

    这一代的国公府里,只有周昉和周静筠两根独苗,周昉又是在外学艺,周静筠自然受到国公府的关注和宠爱就多些。从小开始,周静筠就和她名字里的“静筠”反着来,她在整个建安以闯祸闻名的,其他闺阁小姐要上的女红这些她偏不喜欢,非要和其他的堂哥这些去上学堂学习,将周家的人气得半呛。

    建安城里,一般命妇小姐家的赏花、聚会一般不想邀请她,但又碍于身份不得不每次邀请上她去。

    她倒是不喜欢怎么约束自己性子,喜欢的就是喜欢的,不喜欢的倒是扭头就走,她在外的名声一直是骄纵妄为,各家教育自己孩子时,总是爱拿她当着反面例子。

    周静筠对名声这事淡薄得很,又不去靠功名治理天下的,该怎么骂她就怎么骂,只是不在她面前说,她一概当作是不知道就成。

    “唉,只是马上起了战事,最近牛蛇混杂的事多了起来,这还是要劳你多操点心。”

    进了周静筠的院子,几个洒扫的丫鬟见着她和灵玉过来,行了礼,又规矩地围在门口,默契封锁了其他人要进来的路口。

    灵玉略一思索,说道:“楚京,确实有人要有大动作。”

    “这看来咱们也有事干了,灵玉,”周静筠笑了笑,“说吧,我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次大鱼小鱼都要跳出水面了,只是这打头的确是只放些小的出来。这些日子,在城里加派了些人手,多了很多大夏的商人车队往来,这些商人分成了十几伙人马,看着倒不像是做生意的……”

    “是不是倒像是谋财害命的?”周静筠接口问道。

    “他们倒是安分,这些天也就和权贵去交易,还没敢干出什么事来。”

    “既然都被我们的人发现了,说明他们也不怎么安分了,”周静筠不屑道,“这几天这些人干了什么事?”

    “和人联络。”灵玉顿了顿说道,“他们一来建安就分批到了西市和东市,龙蛇混杂,本来不好找。可接着几天有些人,或是从朱雀街来的马车,或是后门溜出的人,都去和这群夏国来的商人去打交道去了。”

    “朱雀街啊……都到了那里去吗?”周静筠喃喃道,“这伙人不能再留了,今晚上就让叶赐带人去将他们解决吧……”

    朱雀街上向来只有着最高爵位的王公贵族的府邸,都是世代功勋或者当朝权臣的,离着皇宫内院就只有着一条街了。

    “到时候处理干净些,我不想再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是。”灵玉低下头答道。

    “再让阿月将东西放到丞相府去吧,是时候了。”周静筠又补上了一句。

    她话刚落,噼里啪啦的雨点就像倒豆子一样地落了下来。

    院子里刚刚几个打扫的粗洗丫头没有去避雨,反而将准备好的油纸伞打开,她们几个端端正正地立在院门口。

    周静筠站在屋檐下,有些出神地望着外面花白的世界。

    一生里的好时光总是这样的短暂,短得她来不及去探究和回味。

    六月的建安,终于等来了一场属于它的雨。

    大雨滂沱。

    不知道这雨会洗刷着血的颜色,还是会换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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