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空气里蝉鸣声安静地颤动。

    周家祠堂里就只有周静筠和周穆两个人。

    周静筠还是跪在地上,转头见着父亲一脸凝重的样子,知道他是有要紧事给自己说,她打发了灵玉先下去。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和父亲私下里这么谈过话了,自从她母亲过世后,她我行我素,不遵礼法,她父亲喝止过她几次,后来见她屡教不改就没再管过她了。

    “父亲。”

    周静筠转头喊了一声。

    周穆年逾四十,自幼就是周国公府家主的教育,他少年时也曾去驻守过边关,杀退过几次夏,赵的联军,到了不惑的年纪才回朝接管家业。

    所以他一向是对周静筠和周昉管得极少。

    今日忙活了一天,周穆还是撑起了一丝疲惫的笑,对着周静筠说道:“今上今日里找为父谈了此话,准备将你赐给太子。”

    周静筠原先准备的说辞全都堵在嘴边。

    原先她以为父亲只是要呵斥她言行无状,不顾尊卑,再将她母亲搬出来教育她一番。

    周静筠脸上神色变了变,叹了口气,道:“女儿在建安城里声名狼藉,恐怕配不上太子的尊荣。”

    周穆摇头:“静筠,这次没用的,你不用想其他的什么招数,咱们周家的荣宠是皇上给的,皇上现在要的也是他给你的这份荣宠。”

    荣宠两字,是周家历代佩戴的锦绣枷锁,外面人人艳羡,内里的人拼命地想戴上去维持。

    她周静筠,若生在贫民家里,或许会在幼年时家徒四壁,被父母亲族卖去哪换来几升米,幸运点再长大几岁,长得不错也会被送去和那些有牛有地的人间结亲,可以换来维持家里半年生计的嫁妆。

    可生在周家,她现在的作用就是为下一任皇上铺路,然后周氏的荣宠就可以继续绵延。

    “父亲,你也知道太子今年已经二十七岁,还护不了妻妾周全,他东宫内姬妾众多,女儿过去做他的续弦吗?”

    周静筠说道。

    早年间,今上废了先太子裴祯后,思索一年,“推长而立”了次子裴肃,就是现在的太子。

    而林相当初属意和推崇的却是他弟弟,皇五子裴歆。

    于是这几年林相就将东宫当做了他眼中钉,派着御史中丞参了太子妻兄密会重臣,暗指向太子动向不明,有夺位之心,今上果然大怒,命令太子休了太子妃杨氏,将他妻族里在朝为官的,都贬谪去了偏远小地。

    前些日子,林相又联合了太子曹良娣的姐夫,说曹良娣的父亲“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今上交由林相审讯,最后都落得了杖毙的下场,曹良娣也被废为庶人。

    这在建安城人尽皆知,太子如今在林相面前抬不起头来,还护不了自己妻妾平安。

    周穆皱着眉头,喝止道:“静筠,我周家是臣,是大楚的臣子,这婚事不是凭借你自己喜好去挑选的。”

    周静筠沉默了。

    她父亲现在找不了任何理由来让她接受这桩婚事,反反复复地将她的婚姻和周家的未来挂上了钩,她知道这是让她这次必须嫁人的意思。

    周静筠努力在脑海中回想了太子的容貌,她先前去宫里参加宴会时见过他,身材瘦削,长得算俊朗,只是眉眼间永远都是一片愁云。

    隔着远,又看不仔细真切他的面貌,她当时只觉得这太子完全没有什么气质,别说和祝宁的清雅俊逸的气派比,就算是和林栩那阴鸷的小人站一起都被压着死死的

    太子妃和曹良娣都是他娶过去的女人,出了事,他主动向着皇帝划清关系,一个被废出家为尼,一个贬为庶人。

    不管他有什么苦衷,连自己身边人都推开来保全自己的人,这样薄情寡性的人,她只会看不起他。

    周穆思考了一下,语重心长地道:“静筠,为父知道你心高气傲,这么多年迟迟不肯去考虑嫁人的事,但这次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你该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最后一句话,周穆加重了语气,犹是在周静筠的耳边回荡。

    周静筠扬起了小脸,认真地看着周穆,也放软了语气:“父亲,你这么多年都在教育我和哥哥为人不可三心二意,对父对妻,都应从一而终。可我若是嫁进了东宫,太子三妻四妾,以后还有三宫六院,难道我还能让他遣散这些人吗?”

    这么多年,周穆虽然身居高位,但自从正妻亡故后,醉心朝政,不续弦不纳妾,现在周府这一代里也只有她和哥哥周昉两人。

    从前亡妻病故,还没来得及看见周静筠和周昉承欢膝下,周静筠这话倒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周穆悲从中来,但又不敢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静筠,你以为为父愿意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吗?现在都对着那块地方虎视眈眈,你去为父也是心疼。”

    “但这也是不得不的旨意,静筠,你知道你的身份会带过去什么?”周穆知道这么说他女儿肯定会懂的。

    周静筠果然小脸变得煞白。

    这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一种情况,如果今上只是想乱点鸳鸯,或者想给太子找一个配得上他不会又出事的太子妃,只要圣旨还没下到周家,周静筠去外面坊市上闹一闹还都有回旋余地。

    可若是皇上是想让周家来保太子,制衡林相的权力,周静筠这下就算去逛青楼都没用了。

    “父亲,今上的旨意还有多久到?周静筠苍白着脸,仰头问他。

    “快则这几日战事的风头过去,唉,”周穆见着女儿,此次竟没有大吵大闹的,又是心疼又是松了口气,“今夜风凉,静筠你先回去好好想想。”

    祠堂外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

    窗外的梨花落尽,连成细线的雨珠清凉刺骨。

    周府,云水院。

    周静筠坐在黄梨木的窗边,背影瘦削单薄,她执意将灵玉关好的窗又打开。

    夏夜的凉风,带着湿润的雨意,将窗弦浸了一层深色的水渍。

    她出神地见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小姐,现下要怎么办?”灵玉知道依周静筠的性子,这件婚事她绝不可能这么接受。

    周静筠眼神黯了黯,抿着唇。

    “灵玉我这次可能真的要和上天赌一把了。”周静筠有些落寞地说。

    今上登基三十八年,现在年老知天命的年纪,凭他的心术压着林相制衡几年不是什么问题,可现在他突然要将这本来烧得旺的火里,再丢进去上好的木材,让原来就烈火烹油的斗争烧得更加热烈。

    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今上他身体快不行了……

    林相做了十八年的丞相,将大楚的朝廷在手里捏成了铁板一块。

    他要在自己走之前,给太子找一个能助他登帝位后有依仗的靠山,满朝文武间,他属意并唯有属意周家。

    世代公卿,执掌兵权,其他氏族里再也没有比她更适合当太子妃的人选。

    灵玉瞧着她的脸色,隐约明白事关重大。

    周静筠心里有些犹疑。

    满朝文武中,最不希望她嫁给太子并且有能力阻拦的只有林相。

    都知林相与皇五子裴歆母后郑贵妃交好,皇五子也一直最得圣宠,林相就将宝全押在了裴歆一个人的身上,这么多年来的针对东宫,排除异己,如若是东宫登位了,他换不得什么好下场。

    现在林相狗急跳墙地去里通夏国,也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灵玉,你去让我们的人在建安城里将今上想将我赐婚的消息散步出去,我原以为我们在林相那藏的谶书只是犯了今上的忌讳,会暂时给他冷遇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次是歪打正着,今上这时候,看见这谶书上咱们准备的‘代楚者歆也’,林相就怎么着都脱不了干系了……”

    “这是个大好时机,弄不好咱们还可以一箭双雕。”灵玉眼前一亮。

    “就你聪明。”周静筠终于笑了出来,就如奇花初胎,瞬间在雨夜里明亮起来。

    可她并不是非常高兴,万事里变故都太多,如果在这件事上只要棋差一招,上有今上,还有林相,这些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万一他们都要像她一样偏执一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该怎么办呢?

    她又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细雨,伸手一接,只是有些清凉,比不上招摇山上的雨。

    三年前,她任性地离开了建安城,跑去招摇山上找周昉,当时连灵玉也没有带。

    她去了后,见着祝宁除了每天的练剑就是冥想打坐,他和周昉在招摇山上的生活一直是这么年复一年地规律,又很有节制。

    周静筠这时候会在他练剑的时候,认真地在一旁看着他,眼神似有似无,又像是在一旁发呆,也不会多说话。

    以前祝宁和周昉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自从周静筠上了山之后,周昉就特地照顾周静筠,天天带她去摘果子看灵鸟,两个人都玩得乐不思蜀。

    这一日,下了雨也不见祝宁早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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