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黑沉乌云似群蛟在空中盘旋,如瀑的雨水顺着飞檐浇在泥地上,姬圆半泡在门前凹陷的水沟里,绝望地叩击门扉。
“爹!求求你,把我的眼睛还给我,快开门!”
门内寂静如斯。
哭喊声穿破云层,一道惊雷乍现,照亮孩童苍白可怖的面庞。她的双眼处空空如也,鲜血从两只窟窿里顺着脸颊流出,同雨水和泥点子混杂在一处,在她揉皱的衣料上留下大片污秽。
“还我眼睛……”
屋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姬圆仿佛对着一片虚无卑微地祈求。
“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呀!阿圆错了,阿圆会改的,爹——”
姬圆累极,她目不能视,在雨水的浇灌下辨不清自己留了多少血。
我怎么还没死?
她放弃了挣扎,无知无觉地走进雨雾里。风雨声稠密交织,在耳边无情嘲笑着她的落魄,姬圆一不留神被衣裙绊倒,头上的钗子飞出几丈远,人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姬圆泡在水里,如陷深渊。
好黑,好冷。
不知过了多久,青蝶落梅的簪子被捡起,一双长靿靴停在姬圆面前。来人打着一把油纸伞,身形完美地遮盖在伞下,他通身干燥,任伞外风雨飘摇。
“我的眼睛……”女娃娃昏迷中犹在呓语,伞下的男子叹了口气,他站了片刻,终究还是蹲下身,将手探出雨伞,覆盖在她眉下的空洞上。
·
“阿圆,阿圆!”
姬圆回过神,见姚允山一手捻着胡须,正纳罕地望着她:“这张桌子你已经擦了二十遍了,丫头,你有心事?”
姬圆抬起头,自己正身处酒楼内一角,堂中人流攒动,四周弥漫炒菜的油味。她腰间围着围裙,窄袖高挽,露出一段光洁的手臂。
姚允山正坐在对面摇头晃脑,就着食客吃剩的花生米喝酒,姬圆一看便知他又在偷懒了。
她盯着手里的抹布,片刻后将它扔进水桶里:“没什么,先生那边已经忙完了?”
姚允山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提醒过你么,到了外面不要喊先生!”
姬圆顿了顿,抬眼只见暮色四合,于是利落地解下围裙叠好,说,“祖父稍坐,我去领工钱。”
说罢起身,系紧斗笠的系带,排到队伍最后面去了。姬圆趁姚允山不注意时抹了把后颈上的冷汗,那里已经湿了一片。夕阳透过斗笠垂下的素纱照进她眼里,她的双瞳却像不上色的画布,没有镀上一丝暖意。
她回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双眼处火辣辣地疼,于是伸手隔着睫毛摸了摸眼睛。
不是空的。
掌柜看了她一眼,斗笠下是流畅白皙的下颌,红润的嘴唇轻抿着,好似两片小巧的花瓣,发丝顺着纤细的脖颈垂下,整个人像山间未熟透的青果,清透又带一点疏离。
也不知这姑娘是怎么想的,天仙般的样貌,却总喜欢戴着斗笠示人。
“一共二十文。”来酒楼上工的杂役不少,她干活最麻利,只可惜寡言过了头,闲暇时也不与人攀谈,而是自己寻个角落,默默把玩一支青蝶落梅簪。
姬圆道了声谢,将铜板仔细收进荷包里,又找来姚允山随处乱扔的蒲扇,替他擦干净酒壶,师徒二人便往山里去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1]
姬圆问:“先生,咱们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姚允山随口道:“刚搬来不过十日,眼下还算安全,没人会找过来!”
天色几乎要全黑了,木篱围成的小院就在不远处的翠竹掩映之下,姚允山有些担心,回头叮嘱她:“天黑了,你看不清路,把竹竿拿出来吧。”
姬圆却说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姚允山前面,替他拉开院门——
两人双双愣在原地。
他们这座神鬼不知的山间小院,今日在石桌前竟坐着两位身穿武服的男子,一人面容稚嫩、稍显年轻,另一人则身材高大,肤色略黑,右眼处有一道疤痕,断开了浓密的眉尾。
“……”
姬圆借着月光勉强分辨出二人腰间各配了把短刀,顿时神情一凛,袖中簪子悄然伸出,姚允山却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阿圆,为师今晚想吃青椒皮蛋,去灶房做饭吧。”
姬圆老老实实说:“我不会做饭。”
姚允山瞪她一眼:“多嘴,让你去便去!”
姬圆只得道是,知道先生是要调开她,于是转身朝西边灶房去了。那名面上有刀疤的男子目光在她身上一转,待得身形消失不见后,才起身与另一人一同跪倒:“袁枭与楚昭,拜见帝师!”
帝师姚允山,曾是先太子的先生。十年前的东宫之变后因拒绝辅佐当今官家而隐居山野,不仅官家费无忧想把他找回来,先太子余党也在追寻他的踪迹。
十载光阴转瞬即逝,该来的总会来。
姚允山沉默片刻,扔掉酒壶:“我早已不是帝师,尔等不必行如此大礼。”
袁枭恳然道:“帝师切莫妄自菲薄,我等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得帝师住处,今日为何而来,想必您一定猜得到。”
·
灶房另有一小门背对着院子敞开,姬圆坐在矮凳上,摸出腰间的玉佩,举到月光下细细打量。
这是半块上好的和田玉,雕琢着一只鸟,只有半截鸟身与短尾。她手指摩挲着裂痕,玉质握手生凉,断裂处前几年还有些锋锐,硬生生被她摸钝了。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可是玉佩的另一半在哪儿?
碎玉折射出一束月光,打在姬圆的眼睛上。她的瞳色异于常人,是极浅淡的灰。
酒楼掌柜那是没机会细瞧姬圆的脸,若是看得分明,必然会在美人的夸赞前加上“木头”二字。
这无神的眼睛,实事求是地冠之以“木头美人”的称呼,倒也不算过分。
屋外传来袁枭的低语:“帝师教导此女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该让她报恩了!”
姚允山不为所动:“老夫十年前便说过,朝堂政事从此与我无关,那丫头也一样,二位慢走,恕不远送!”
他摸出一坛新酒,兴致盎然地揭开布封,就着酒香陶醉地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