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盛传的“真假二皇子”之说发生了变化,坊间开始流传这是邓恩慈为越权掌控殿前司,好将京城巡防大权全部收入囊中的权宜之计。
于是御史台顺势奏告,年前还人人喊打的谢良辰摇身一变受了莫大的屈辱,陈双鲤又适时放出他在牢中受了酷刑的消息,一时间酒楼茶肆的说书人都改了讲稿,转而同情起二皇子。
“二皇子没封王便也罢了,统领殿前司这些年,并营也是说并就并,哪样不比侍卫亲军司强!”
“兄台说得是,二皇子作风是纨绔了些,但人家几时耽误正经办差了?素来未听闻殿前司中饱私囊,反倒是邓恩慈吞了不少民脂!”
“如此说来,说不准还真是那邓恩慈狼子野心!”
姬圆戴着斗笠坐在茶肆角落里听书生们打抱不平,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人读了圣贤书,却听风就是雨。骂谢良辰的是他们,如今叫嚷着要讨回公道的也是他们。
仿佛他们的唇舌就代表了正义。
姬圆有段时间没戴斗笠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在青山楼落脚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摸出苏诗曼交给她的钥匙。
青山楼早就被一把火烧光了,这把钥匙打不开任何一扇门,但它象征了青山楼之主的身份。苏诗曼跟随谢源与谢良宵去了杭南,将青山楼托付给了她。
姑娘们聚在一起对她拜了三拜,姬圆心中一片茫然。她单打独斗惯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像谢良辰一样统领一支队伍。
她抬眼望向对面的耿云智,她正忙着给糖蒸酥酪洒上桂花粉。
“云智,你来教我吧,怎么当楼主。”
耿云智掀起眼皮,“我没当过楼主,我是你的近卫。”
“可是你带过禁军班直,”姬圆道,“总比我强些。”
这倒是实话,耿云智自从认姬圆为主子,鲜少再起比较的心思,如今亲口听到她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倒有了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成,”她将酥酪端给姬圆,又摆上汤匙,“不过先说好,我只在这段时间教你,等殿帅出来之后,你让他手把手教。”
姬圆抿唇露出微笑,“好,钱玉那头如何了?”
耿云智叹了一声,“在狱里呆着呢,官家这回是真动怒了,过几日要亲审她。”
姬圆默了默,“触了逆鳞,难逃一死。”
耿云智点头,“都说天家无情,当年钱玉和官家的风流韵事还被写成话本在街巷里流传,也不过是笑话,皇权面前情谊就是一坨狗屎。”
姬圆扑哧一笑,“我吃东西呢,你说话矜持点。”
·
御史台的奏告堆满了费无忧的桌案,这次事情的发展终于符合他的预期,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谢良辰是假皇子,但眼下不是舍弃他的时候。
邓恩慈立在阶下,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他垂着头做出一副聆听圣训状,两鬓泛起些许霜白,衬得他眉目苍老。
费无忧就这样无声盯了他片刻,开口道:“骆水天可有消息?”
钱玉落马后,骆水天理应一同下狱,但他跑得快,在陈双鲤交出账本的前一日便打道回了鲁南,如今虎威军严阵以待,眼看就要发展为一方割据的藩镇。
谢源在与南元交战,如果把鲁南逼急了,相当于给南元露了道活口子,京城便会被轻易暴露在南元骑兵的铁蹄之下。
这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费无忧难免燥火旺盛,想立刻办了邓恩慈泄愤。
邓恩慈不意费无忧开口先问他骆水天的情况,只能将虎威军全军戒备的状态照实答了,毕竟骆水天也不再听命于他,自己目下是个孤家寡人。
费无忧冷笑一声,“你这些年是越来越大胆了。”
邓恩慈立刻跪下。
“培植亲信,接近老三,在地方上垄断书院阻止庶民入仕,你当朕是傻子,当真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勾当?朕谅你早些年办差尽心尽力,供奉丹药也够勤勉,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你倒好,做了马帅后只学会‘得寸进尺’四个字怎么写,连皇子都敢陷害,不如这皇位给你来做?!”
费无忧倏然投掷了御笔,墨水泼洒在邓恩慈额上,大殿跪满了人。
玉阶下的人依旧沉默着,费无忧胸口起伏,“你没有什么要对朕交代的吗?”
邓恩慈忽然勾了勾唇角,站起了身子。
“放肆,朕何时准你起来了?!”
“官家莫急,”邓恩慈抬起头来,眼里的惊惧就像蜕皮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臣是担心您一时急火攻心,损伤龙体。”
费无忧惊怒交加,“你说什……”
话音未落,他倏地眼前一黑,跌坐回紫檀椅上,四肢百骸毫无预兆地抽搐。
“你……做了什么……”
满殿内侍慌了手脚,但看邓恩慈一副闲庭信步的架势,竟无一人敢上前。
“官家最近换了药方子,身体不适而已,多调理几日便可。”他说着上前,俯视着费无忧,“您自己说,对吗?”
仿佛有数百只蚂蚁在胸腔里来回洞穿,费无忧抓紧御案上的桌布,望着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哪有什么极乐登天的长生不老药,鬼知道邓恩慈这些年一直喂给他的是什么东西!
邓恩慈平声道:“官家若是不想早日下去与先太子见面,需听遗嘱,好生调养身子。”
费无忧绝望地望着满殿漠然的内侍,他扫视一圈,想起这些人都是邓恩慈引荐上来的。
难怪。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邓恩慈见状,这才粗暴地捏开他的下颌,扔进去数粒细小的白丸。
“官家累了,扶官家下去休息。”
言罢便自顾自走出殿外,他负手而立,望着被阳光撒了满地金辉的玉砖眯了眯眼。
控制住官家并不能解决问题,民间的流言一日不制止,他便一日无法执掌大权,必须想办法让流言再度扭转方向。可是蓝颜冰摆明了不再和他一条船,意味着他失去了喉舌,所以难办。
这时一黄门赶将上来,邓恩慈睨他一眼,“何事?”
那黄门瞅了瞅殿内,在邓恩慈无声的压迫下,只得低声道:
“城南地牢传了急信,二殿下承认他的身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