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住回了家,安问第二天只能早起。头天晚上失眠得厉害,说不清是认床还是不习惯没任延抱他,辗转反侧到三点才阖眼。早上起来哈欠连天,打得眼泪花都冒了出来,全家都取笑他,吃个早饭都像是要拿着汤匙睡着了。

    上了车后便歪在后座上睡过去了,利用通勤时间温习功课的愿景完全泡汤。郑伯开着车,从后视镜瞄他,下了车不无忧心:“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一点没睡够?”

    安问摇摇头,将书包挂上肩膀,郑伯与他道别:“晚上还是老时间来接你。”

    安问挥手道别,手机里躺着任延出门前给他发的微信,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在校门口入口处等了会儿,果然见到任延的单车滑过绿茵下的人行道。他单手扶把,因为有行人,因而速度不是很快,未扶车把的另一手抓着麦当劳纸袋。停好车,他把麦当劳递给安问:“怕你来不及吃早饭,里面有咖啡。”

    安问把他当救命恩人,连糖也不加,直接喝了半杯醇黑现磨,苦得一张脸上五官乱飞。

    “你爸爸最近是不是出什么烦心事了?”任延想起来问:“昨天崔榕和任五桥都不知道你要回去住,按理说,他怎么也该跟我爸打声招呼的。”

    安问咬着半空的咖啡纸杯口,腾出两手来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上去是挺奇怪的。”犹豫了一下,没把手语老师葛越的事说出口,毕竟事关两个大人的声誉,他又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直觉。

    任延耸了下肩:“那可能确实是最近比较累,所以想看到你待在身边。”

    安问点点头,三两口把咖啡喝完了,捏扁了扔进教学楼大厅的垃圾桶里。

    “你呢?你怎么想?”任延问。

    安问不知道。安远成说想他,他没有理由赖在任延家里不走。但安远成这样的兴致想必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以安远成这样的“严父”,并没有能力长期维持与孩子的亲密关系——何况是安问这样半道认回家、半生不熟不尴不尬的孩子。

    严父与亲密关系是背道而驰的两道轨道,安远成的大家长父权制权威刻入骨髓,安养真在他面前向来只有点到为止的松弛,一旦过了,安远成便会提点他勿要太过轻浮,失去对长辈的恭敬。

    安远成出身于北方的双职工家庭,与琚家这样的南方老乡绅宗族有本质不同,本应是时代浪潮下最自由敢拼的那一代,却偏偏将琚家的族规族训奉为圭臬,言必称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不仅帮琚家大修族谱翻修老家祠堂,也花很大力气去追溯安家的来源,千方百计要与历史上的这个谁、那个谁扯上关系,以把他的“安”改头换面成自古以来的名流绅贾大族。

    一直以来,与安远成的亲密关系,更多是安问刻意维系的结果。他知道,安远成对他的关爱,本质是出自愧疚与补偿心态,深夜来访,也不过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从福利院成长起来的安问善于照顾别人的情绪,因此常在安远成面前表现出乖巧与依赖,仰起的脸像羊羔跪乳,会令任何一个家长因满足而喟叹。

    “应该不会很久吧。”在班级门口分别,安问匆匆地说,展颜一笑:“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会觉得我烦啦。”

    他天真,任延也跟着他一起天真,每天只在中午晚上时一起吃饭,课间在走廊上吹风聊天,渴得极了在天台私会接吻,有时候篮球队周朗他们上来抽烟,撞上了,一个个脸憋得青绿站门外给他们当门神。

    安问也没有发现高雪芬看他的表情总是欲言又止,偶尔碰到老邢,老邢也一脸憋了屎的模样。

    直到两天后,吴居中问他,为什么退学的事要瞒着他。

    “我想知道是你家长单方面的主意,还是你也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批评你,还是觉得无法面对?联赛只剩一星期,你现在跟我说退学?”

    安问刚这几天都在吴居中的办公室里上晚自习,他刚收了卷子,正准备去实验楼做最后一次排练。书包拉链还没来得及拉上,便被吴居中一连串问懵。

    办公室门被推得洞开,十一月末的晚风从走廊对流吹进办公室,将蓝色的窗帘吹得鼓动,带着哗哗的声响。

    吴居中很难有如此语速快的时候,他的严苛带着冰冷,因而这么连珠炮似的追问质疑,对于他来说,简直算得上是失态了。

    安问有点不明所以,抄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问号。

    啪。吴居中把手机扔回给他,因为用力,在桌面上滑了一段,安问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不知道你要退学?”

    虽然一直怀着侥幸心理,但安问这次结结实实地听清了。他猛然抬头,那种天真的懵懂退去,变为一脸难以置信。

    “你不知道。”吴居中冷声的同时定了定神,舒缓了情绪:“怎么回事?你家里前天就来办理退学手续了。”

    这怎么可能?安问没有当真,反而从刚才的不敢置信中松弛了下来,很快地打完一行字,神情天真而不设防:「是不是搞错了?」

    吴居中无情地说:“没有。”

    安问愣了一下,那种天真不尴不尬地凝在唇角。指尖莫名发着抖,但心里还是充满侥幸。一行短短的字打错了好几遍,安问迫不及待地将屏幕亮给吴居中:「我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办的?怎么没人通知我?」

    “第一天是你父亲派人来办的,学校以需要监护人亲自出面为由,暂时搁置了,高老师也不敢相信,想来劝你挽留你,校方也一直在做你爸爸的工作,但他说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你,说你……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不能受刺激。”

    安问皱了下眉,本能而无声地说了个“what?”他精神方面有问题?什么问题?

    吴居中观察他,斟酌着问:“是不是我,或者竞赛给你压力太大,所以你觉得承受不了?”

    这个问题是扯淡,吴居中很清楚,自从加入竞赛班以来,安问的学习训练强度是别人双倍,但他没有一天是不开心或者自暴自弃的,他很擅长数学,也喜欢数学,沉浸在解题时间中的他,是真正的心无旁骛,如同进入心流状态。

    安问摇头摇得斩钉截铁,但很快脸色一变。安远成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是指不能说话那件事吗?那件事,只有心理医生和任延知道。是从心理医生那里拿到了档案吗?

    那……安远成又是怎么知道他去看了心理医生的呢?

    办公椅的一只腿掉了橡胶扣,久未去修,在安问猛然推开的动静下,银色铝质椅腿与粗砺的大理石发出一道长长的、刺耳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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