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冬。

    乾清宫。

    胤礽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帐子,无聊地数着上面的纹路,试图让自己陷入沉睡之中。

    康熙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么一副景象。

    整个寝殿安安静静的,宫女太监一个个屏息凝神,最里端的龙床被明黄色的帐子掩住,隐约可见隐藏在锦被底下的那一团小小突起。

    他挥了挥手,宫女太监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时间殿内就剩下了他自己和太监总管梁九功两个人。

    没了外人,康熙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轻声撩起帐子,看着那在巨大的龙床对比下显得愈发娇小的一团,顿时心都化了。

    由着梁九功给他褪去龙靴和外袍,康熙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然后一挥手,梁九功便也退下了。

    康熙躺进被窝里,长臂一伸,一手把小团子揽进怀里,然后就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揉了揉怀里小团子明显瘦了许多的脸颊,康熙小声问他:“睡醒了?”

    胤礽缩在老父亲的怀里,点了点头。

    康熙怜惜地摸了摸尖尖的小下巴,又问道:“饿了么?”

    胤礽摇摇头。

    康熙便满足了,将小团子抱得更紧了些,说了句“那就陪汗阿玛再睡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不到一刻钟就陷入了睡眠。

    胤礽这时候才缓了会儿气。

    他将脑袋往外挪了挪,离老父亲远了些,这才用一双大眼睛瞅着把他揽在怀里一刻都不想放手的康熙。

    他打量着面前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今年是康熙十七年,如今的康熙也才不过二十四周岁,眉间便已有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长得极好,因为天花而遗留下的几颗印迹并不妨碍他的俊美,八岁登基、久居皇位更是让他有一股旁人没有的气势。

    这是胤礽记忆中没有过的汗阿玛。

    得益于他漫长而潦倒的圈禁生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曾经试图回想过年少时皇父的音容笑貌,印在脑海的却始终只有那个高高在上被迷雾遮掩看不清神情的面孔。

    唯一能想得起来的只有皇父怒骂他“生而克母”时的口不择言,和二废太子时如芒在背的森森寒意。

    胤礽的目光一点一点划过康熙的脸,将这张令人厌恶的脸深深刻在心上,藏在锦被下的手忍不住握紧,强忍着想要划破他的脸的冲动。

    大概是胤礽的动作幅度有些大,康熙许是以为亲爱的儿子做了噩梦,本能地把小团子揽得愈发紧了些,然后伸出一只手在胤礽背后轻轻拍击着。

    “保成乖,汗阿玛在这儿。”

    突然被拉近距离,下意识握拳要反击的胤礽忽然一怔,看着仍在睡梦中连眼睛都没睁开却下意识哄着他的皇父,眼睛微微酸涩。

    他忍不住靠近了一些,陷入皇父坚实温暖的怀抱,慢慢地也闭上了眼睛。

    他怎么忘了,曾经的汗阿玛,是能把他宠上天的汗阿玛啊。

    不是那个忌惮他结党谋逆,斥责他窥视朕躬,将他二立二废最后圈禁咸安宫连死了都不愿意见他最后一面的皇父。

    胤礽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打湿了锦被与衣衫。

    康熙迷迷糊糊摸到了一点湿意,下意识以为是儿子尿床了,顺手就伸进去摸了一把小团子的下半身。

    干的。

    嗯?干的?

    康熙猛地睁开眼,把怀里的小团子抱起来,刚想唤梁九功便看见了胤礽脸上的泪痕。

    康熙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用手细细地抹掉泪痕,然后拍了拍胤礽的背,一边轻拍一边唤着:“保成?醒醒,保成!”

    刚刚才睡着还没到一刻钟的胤礽忍不住皱皱眉,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就看见了面前脸色焦灼的皇父。

    怎么了?

    地震了?

    看见怀里的小团子委屈巴巴的表情,康熙这才松了口气,他把胤礽抱得更紧了些,然后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轻声问道:“保成做噩梦了吗?瞧瞧都哭成小花猫了!”

    被当做小孩子看待的胤礽忍不住鼓起脸,一脸不高兴地瞪了康熙一眼。

    谁是小花猫,他才是小花猫。

    瞪完皇父,胤礽这才注意到康熙话里的意思。他摸了摸眼角,果然还有一点残余的湿意。

    看着面前被他瞪了还面不改色、一脸担忧的皇父,胤礽忍不住垮了脸,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

    没有办法,难道他要说是因为想起了康熙上辈子各种惨无人道的做法,一时情绪激动吗?

    被迫承认自己做了噩梦并且被吓哭了的胤礽简直没脸见人,把自己牢牢得缩在康熙怀里,一点都不露出来。

    康熙轻笑一声,拍了拍胤礽的背以示安慰,面上却有些忧虑。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保成见喜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他一开始以为是天花的后遗症,保成的嗓子出了问题,还因此问责了好几个太医。

    直到有一次意外听见了胤礽和一个小太监的对话,这才知道,他的保成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不愿意和他说话了。

    当时深感满怀慈父心被辜负了的康熙失望极了,赌气地想着朕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于是连续三日没有来看过胤礽,连自己的寝殿都挪到了西配殿。

    结果小没良心的没了皇父依旧吃喝拉撒,康熙自己却忍不住想念香香软软的小团子,悄咪咪地又把自己的东西搬了回来。

    抗争失败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小团子给抱给亲给哄睡觉,就是不肯开口跟他说一句话,平日里的问话要不点头要不摇头,遇到复杂一点的干脆瞪着眼睛不搭理他。

    康熙轻叹一声,把怀里的小团子抱紧。

    罢了罢了,保成不愿意张口那就不张便是,总归他不会委屈了儿子。

    过了一会儿,觉得怀里的小团子不再害羞开始蠢蠢欲动想要逃离他的怀抱了,康熙这才松了手,在胤礽白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传唤梁九功。

    梁九功早就等在门口了,听见皇上传唤,就带着一水的太监宫女们给两位主子换衣洗漱。

    待一切收拾妥当,重新换上龙袍的康熙一把捞起被打扮得喜气洋洋的胤礽,抱在怀里,问梁九功:“什么时辰了?”

    梁九功回道:“回皇上的话,已经巳时三刻了。”

    康熙便道:“那便传膳吧。”

    给皇上的膳食那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就怕上面的人忽然灵机一动想要用膳,因此梁九功使了个小太监一传,御膳房便速度地把今日的午膳送了过来。

    这几日全宫上下哪个不知道太子殿下自从熬过了天花,圣宠更甚往昔,就连平日里只为皇上服务的御膳房,这几日也在帝王的默许下逐渐接手了皇太子的吃喝。

    因此,随着标准的帝王膳食一起送上来的还有太子殿下的那一份。

    胤礽被康熙抱着来到桌前,扭了扭身子从皇父身上落了下来,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有一说一,御膳房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

    就连平日里胤礽最讨厌的青菜也能让他吃得津津有味。

    可凡事就怕对比。

    胤礽小小的手艰难地握住筷子,刚一抬头,就沉默了。

    因为近几年三藩动乱,为节省国库,以充军资,康熙和太皇太后亲自带头节俭用度,最近两年宫里的膳食已经减了许多。

    可再怎么缩减也不会委屈了帝王,因此康熙面前的菜品虽然比从前少了些,但荤素得当,色香俱全,看着就好吃极了。

    而相反的,胤礽面前的几道菜却以素食为主,大都是青菜豆腐、萝卜白菜一类,唯一的荤腥居然是一晚蛋羹,虽然看上去也极为精致,可就是引不起食欲。

    胤礽看着桌面,桌上的膳食摆盘极为精准,就像是谁用王母娘娘的银簪子划了一条线,一半是康熙的大鱼大肉,一半是胤礽的青菜豆腐,恍若银河一般,差距极为明显。

    胤礽不自觉地鼓起了脸。

    他不想吃青菜豆腐。

    被圈禁的那几年,就算有康熙的叮嘱,但一朝落马万人踩压,他的伙食一日不如一日。等康熙驾崩,雍正即位,他这位前朝的废太子更是谁都能踩一脚。

    他有十数年没见过荤腥了。

    没想到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是要吃青菜豆腐。

    胤礽小脸微微鼓起,面上一本正经的样子,余光却拼了命地往康熙面前的膳食上瞄。

    糖醋排骨,吸溜。

    红烧蹄髈,吸溜。

    清蒸鲈鱼,吸溜。

    康熙看着身旁小团子正襟危坐吸着口水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然后毫不意外地收获了太子殿下白眼一枚。

    近几日被瞪习惯了的康熙毫不在意,捞起胤礽抱在怀里,掐了掐他白嫩嫩的脸蛋,轻声哄着。

    “保成乖,你大病初愈,不适合吃这些东西,嗯?”

    胤礽顿时垮了脸,原本亮晶晶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

    就算不能吃肉,他也拒绝青菜豆腐。

    原本神采奕奕的小团子变得萎靡不振,这可把康熙心疼坏了,忙让梁九功传了太医过来,然后捏了捏怀中小人儿的脸,跟他打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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