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逃荒的大抵都是同个族群,沾亲带故,对外人防备心极强。这很正常,饿极了的灾民之间会因为争夺有限的食物资源打得头破血流,也会因为一个夜晚栖身之处互不相让,一场群殴下来,败的一方垂头丧气,胜的一方也疲惫不堪,挣扎在生死边缘,谁活得都不容易。
他们的牛车夹杂在这些逃荒的队伍行走,一路上男女老小眼见着憔悴,瘦骨狰狞。一开始的小儿哭闹声,老人的哀鸣声,随着疾病,饥饿的加剧逐渐减少,失去亲人悲痛欲绝的哭喊也随着死亡的频繁开始慢慢变得麻木。
炎炎烈日下,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被随意地扔在道路两旁,很快的腐烂生蛆,臭气冲天。道路中间活着的人满脸茫然,死气沉沉,如行尸走肉般行走……长途跋涉后,沿途看见尚且富庶的城池,难民们临死边缘看到一丝生机,挣扎着欢呼着奔了过去,却被高高的城墙无情拦下,被持戈的士兵嫌恶驱赶。有人继续踏上南行的漫漫长路,有人就此绝望地死去……
阿爷终日沉默寡言,愁眉不展。白日他四处查看干涸的河流床道,晚上熬着夜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夜里父亲咳得厉害,姑姑劝不动,便会要遥远去缠着父亲早点休息,每每只要遥远过去,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笔,抱起她放到腿上。
她指着纸上那些用黑笔画着的山川河流,高山平地,密密麻麻的批注,“阿爷每日里是在画什么?”
父亲满眼怜爱地抚着她的头,道:“这是阿爷要还的债……阿爷欠了债,希望能用它去还!”顿了许久,父亲又苦笑道:“可阿爷欠的债有些多,用它也许还不清!”
遥远歪着脑袋,“那阿爷是欠了谁的债?
父亲看了看车窗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处火堆,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篷头垢面的难民围在那烧火做饭。
父亲的声音有些悲凉,“阿你欠了他们的……欠了天下人的!”
遥远拍拍胸脯,道:“等遥儿长大了帮你一起还!”
闻言,阿爷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声音都开始哽咽。他紧紧地抱着她,眼泪滴落在那红笔批注处,红墨炫染开来,如一朵鲜艳欲滴的猩红花朵。
“我的好遥儿,这债太沉重了,会禁住你的一生,会要你舍弃自己的挚爱!这债有阿爷一人背负着就够了……我的遥儿,要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阿爷换了张纸,大手握小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上她的名字,“遥儿,人生路上且遥且远,为父愿你能寻得良人!有暖家可回!”
她笑着问道:“阿爷,什么是良人啊?”
“良人啊,就是与你相爱之人,可以和你朝夕相处,陪你吃一日三餐,陪你看四时风景的人啊。”
与那群难民同行的几日,姑姑几乎是彻夜不眠地守在牛车旁,冷冷地盯着那群难民,颇为警惕。
那群难民比起其他难民群,人数算多,有二三十人左右。虽然也是衣衫褴褛,篷头垢面,但神色清明,不似其他难民一样饿得精神恍惚。以年青力壮者居多,老者也有,妇襦也有,甚至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夜里闻到他们锅里竟然飘出的此许米香味。在逃荒的人群里,大白米和襁褓中的婴儿一样珍稀罕见,由此可见,这群难民的觅食能力非同一般。
他分配完工,便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牛车,蒙着面纱的玄衣女子,阴冷的眼神朝他扫来,他唇角微微一笑,转身朝一块青石走去。他坐了上去,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卷,专注地看了起来……
在分岔口,姑姑选了条与他们不同的路。可在傍晚时分,那群难民却又在后面跟了上来,又在他们的不远处安营扎寨。
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整夜都在啼哭,白日里赶路觅食,早已疲惫不堪的人被吵醒,免不了抱怨低骂几句。
那对年轻的父母一边低声哄着孩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跟被吵醒的人赔理道歉。
天还未亮,众人便被女子惊慌的哭喊声惊醒。女子手里抱着婴儿放声大哭,年轻的丈夫在旁边慌乱得手足无措。
有人起身围了上去,议论纷纷道:“这孩子怎么了?”“昨天白天不还好好的,怎么身上这么烫?”“你看他脸色,只怕是没救了!”“喂点水看看?”
婴儿的小脸憋得通红,嘴唇紧闭,半点也喂不进去。
他父亲着急地喊道:“他病了,要找大夫啊!要找大夫啊!”
“……”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
看着大家不作声,那对夫妻更急了,男子跳了起来,冲着那个少年大喊道:“阿旭,你那里不还有上次剩下的银两吗?”
他哀求着:“你救救他好不好?”
少年从腰带中拿出两小块碎银,他环顾众人,缓缓道:“所有的银两都在这了。”
他指了指远处靠在石头边脑袋受伤的一个男子,又指了指女子手里的婴儿,道:“是先给他治伤?还是先救这个孩子?你们自己做决定!”
人群开始乱了,开始七嘴八舌。
“那自然是先救孩子啊!小孩子太小了,不救会死去!”
“放屁,不就是你家亲戚你才这么说。阿华是为了上山给大家找吃的才受伤,当然应该先给他疗伤!”
“就是!这孩子明明就没救了,银两就是花他身上也是打水漂,还不如让阿华早点好,他捕猎的本事是我们当中最强,可以多喂饱几个人!”
“……大人一时半会死不了,可以再想办法,先救孩子吧!”
有人不满地抱怨,“逃着荒,还生什么孩子。连累大家。”
“就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
“一路拖着个孩子,他两夫妻做的事也比别人少,白天累得要死,晚上孩子还要哭闹,吵得人不得安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