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长路遥远盼君归 >第74章 不能原谅一次吗
    他杀人了。

    在半夜捂死了那个生病的婴儿,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逃荒路上很容易生病,生了病十有八九会死去。不过人这种生物就是很奇怪,既使病到无知无觉,无意无识,也要睁着那双泛散的灰瞳,像条死鱼一样微张着嘴,怎么也不愿咽下那最后一口气。那一口气往往会拖很久,拖到身边的人都疲惫不堪,心生厌烦。

    明明都心生厌烦了,明明都自已都快被拖累死了,可大家是一个族群的,多少沾亲带故的,谁都不愿去做那个恶人。所以,他去做了那个恶人。

    他背地里,半夜三更,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做的。

    第二日,发现人死了,大家装腔作式地干嚎两句,便会迫不及待地挖着坑把人埋了。离开的步子轻松,脸上的神情比起失去亲人的悲伤更是像解脱。

    很不巧的是,他去捂死婴儿的时候,旁边年轻的母亲惊醒,与他四目相对年轻……

    婴儿的父亲愤怒的拳头如暴风疾雨似地朝他身上砸来,他被打得口吐鲜血,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

    之前夸赞他,服从他的族人们全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如同看一只人人嫌恶的丧家之犬。他们朝他扔着石头,吐着口水,骂着他畜生,禽兽,他们如道德高尚的圣人般仇视着他,满脸愤慨,义愤填鹰。

    他狠狈爬起来,像疯了似的狂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指着那婴儿父亲狂笑道:“畜生?禽兽?孩子死了你伤心吧!死在这只手里,你恨毒了是吧!那你那年迈的父亲呢?他最后那一口气同样断送在这只手里,那夜,你明明没睡,明明眼睛有睁开过!为何啊……为何装作没看见?为何扭过头去装睡?”

    “明明只要你看我一眼,与我对视一眼,我便会松开手。你便可以像个孝子一样多背他几日,多擦屎接尿几日……你为何不愿啊?为何不愿啊?你不就怕被你病父亲拖累了吗,你不就是希望他早点死吗……哈哈哈。”

    “你生出的孩子拖累死别人也得要救活!生出你的父亲拖累了你,却是可以去死!早死早好,对吗?畜生?禽兽?你才是吧!”

    “……”

    那婴儿父亲僵在那里,好像重重被人扇了一巴掌,难堪又羞耻。

    他看着那年轻父亲的模样,生出一丝快感,他又继续对着其他人喊道:“你呢?你妻子没生病时你便经常打她,往死里打,还抢她的口粮吃。生病后她日日□□,痛苦不堪,你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你知道吗?她便是我捂死的第一个人!你们知道吗?那是她求我的!她求我让她早日解脱,在她心里,你就是魔鬼,有你的地方对她而言就是地狱,你是比这灾荒更可怕的存在,她宁愿死也想早日从你身边逃离……你们知道吗?她求我的!哭着求我的!求得那么虔诚。”

    “还有你,兄弟死后,尸还未凉,你先来找我要的不是你兄弟还未吃完的口粮吗?因为多分了两日口粮,你不挺高兴的!你忘了吗?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这个杀人凶手致着谢!”

    “一路上,我杀了那些会拖累你们的人,你们当中明明有很多人知道,可有人说过什么?可有人来阻止过我……”

    “没有!一个也没来!一路上,为了活着,你们做的还少吗?抢其他难民的粮食钱财,甚至还杀了人。你们有什么立场指责我……哈哈哈哈。”

    他像一只受伤的困兽,疯狂地露着撩牙,用言语去撕破那些伤害他的人的伪善面目,露出他们的丑恶不堪。

    他环视着他们,挺直腰杆,缓缓道:“畜生!禽兽!你们才是!”

    “……”

    被他撕破脸皮的人们真真切切地感到无比羞耻了。

    他们把那份羞耻转为愤怒了,他们怒骂着,拳脚乱飞。打死已经没法平息他们的怒火,于是他被吊在了树上,他们想要他,慢慢晒死!慢慢渴死!慢慢饿死!总之不想要他好死!

    “……”

    阿爷站在他面前,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吓人。

    少年时的顾旭俯在他脚下,像个从地狱里爬出的样貌骇人的使者,把这世间人性的自私阴暗,人心的肮脏不堪,□□裸地剥开呈现在他面前。让他无从逃避,无力救赎……

    阿爷没有再说什么,他弯腰抱起小遥远,转身登上牛车。姑姑扬鞭,牛车很快离开。只留下那个久久俯在地上的少年。

    牛车走了很久,从清晨到日暮,再从清晨到日暮……阿爷始终一言不发,不再像往日那样下车查看,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写写画画。

    他只是垂眸静坐,陷入沉思,神情很是落寞。

    晚上,父亲教路遥远习字,路遥远一笔一画地写着。父亲却在旁边陷入沉思,连姑姑进来都没有发觉。遥远把果肉塞进阿爷口里,他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九日哥哥吗?”

    阿爷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字还认不全的路遥远把旭字拆开来认了。

    “阿爷为什么不要九日哥哥了?”

    阿爷叹气道:“他的心病了,病得很重!”

    小遥远学着父亲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是像阿爷一样生病了吗?可以找薛伯伯给他治吗?”

    “……”

    第二日清晨,双目充满血丝的阿爷把姑姑叫来。

    姑姑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发出质疑,她不理解,顾旭是个极度危险的人,不杀就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容了,为何还要留在身边。

    阿爷却告诉姑姑,救赎是相互的,比起顾旭需要他,他更需要顾旭!

    就这样,那天夜里,胡伯把他拎了回来,扔在了地上。

    阿爷亲自扶起了他,领着他进了帐篷。

    顾旭洗去一身污垢,换上了一身干净青色衣衫,父亲亲手给他束发,缚上纶巾。他跪在父亲面前,虔诚地行了拜师礼。

    他抬头仰望着父亲,那眸中星光明亮,如同仰望神灵……

    于是他也成了遥远唯一的玩伴,他喜欢逗她,她喜欢追着他打。

    追赶打闹中,她长成了小少女,他也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当他告诉她,他人生最大的意义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他要离开,去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位置时。

    她愤怒了,那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成为他人生的意义!为什么留在她和阿爷的身边不是他想要的位置!

    她赌气的躲了他几天,让他找不到自己,也哄不到自己!

    可当他坐上马车离开的时侯,她还是从树上爬了下来,哭着去追那辆跑得飞快的马车……

    马车后的少女追到反髻散落,追到跑丢了鞋,跌倒在地,坐在马车里的他听着她的哭喊声同样泪如雨下,心疼到不行,可他最终还是连头都没敢回,他怕他一回头,便再也放不下,再也走不了……

    这几日,顾旭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遥远身边。

    用过饭后,他便陪着遥远在园子里散步,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可遥远不怎么理他,埋头吃饭,埋头散步……她这两日没再哭过,也没再喊痛,只是整日里很安静,不言不语,吃得很少,睡得很浅

    这日,顾旭拎来了不少食材,他拼退了身边所有的人,若大的苑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围上围裙,开始做饭。他做饭的手艺一向很好,姑姑为了阿爷的身体着想,做的大坻都是药膳。可顾旭做饭却从来都是以遥远的喜好为先。

    他做饭的手法娴熟,动作如行云流水……没多会,那记忆中熟悉的香味飘来,坐在一旁的遥远瞬间觉得肚子饿了。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一旁的小桌旁,双手托腮,眼巴巴地看着忙忙碌碌的顾旭。

    顾旭回头看她,像小时侯那样拎起个鸡腿递了过来。遥远接了过去。

    看她吃得很香,他笑道:“怎么还是这么贪吃?”

    这肉嫩得入口即化,也柔软了她的心,她笑了笑,“我不捧点场,怎么对得起顾某人亲自下的厨啊!”

    看着她的灿烂笑容,他怔愣了下,须臾,温声道:“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

    迟迟等不到想要的回答,他轻叹了一声,转身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

    窗外雨落,他看了庭院里的点点残雪,想起每逢大雪时,她都吵着要他陪她堆雪狮,堆着堆着两人便会打了起来,他明明比她大了十岁,但每次都会被她追得满山跑。她喜欢跟他打闹,却又很喜欢粘他,从小粘到大。

    他低声道:“你若是能早回来几日,兄长便可以陪你再堆一次雪狮了!”

    闻言,她微微一怔,手中鸡腿也不那么香了,她缓缓道:“是你先丢了我的!”

    “……”

    顾旭僵在那里,半晌,才道:“……兄长没丢你,只是暂时离开。你为何不能原谅一次?”

    她抬眸看着他,道:“不能!”

    “……”

    他炒菜的动作大了起来,非常用力!都说女大十八变,她倒好,非但长相未变什么,这该死的倔强性子也是一点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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