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书房。

    室内烛火明亮,秦王朱峋与内阁首辅邓知遥两人坐在临窗的炕上,彼此间隔了方放着棋盘的紫檀木小几。

    二人对弈,房中宁静祥和,带着点儿闲敲棋子落花灯的雅趣。

    墙边上是一扇整块琉璃做的窗户,晶莹剔透,将外头的凄风苦雨隔绝了去。

    秦王朱峋捻了颗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着:

    “这次户部工部贪腐的案子波及甚广,再往下查下去,只怕泰半的官员都要牵累进去。如今父皇践阼不过半载,该是安定民心的时候,这份差事交到我手里,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可这么个差事老七都要争,”他摇头失笑,“要说他也不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我这七弟的心思我是越发瞧不明白了。”

    邓知遥压下沉静的眉眼,在棋坛里拈了颗棋子。

    “火中取栗,想必是有不得不取的因由,这才不惧烧手之患。”

    秦王眉心一跳,“你是说,此次贪腐,老七有参与?”

    邓知遥落子。一时眼前是她雨中的狼狈。

    “子瞻?”秦王见他不语,出声询问。

    邓知遥回神,捏紧指间的棋子,“还需观望。”

    要说当今陛下,几年前只是个小小藩王,只是那时的皇帝昏庸无道,宠奸灭忠,这才民不聊生,甚至起了削藩的心思。当今陛下带着西北军造起了反,直至半年前才攻入这北京城里,荣登大宝。

    也是那个时候,在众人心中早已死去多年的邓府第三子邓知遥,重新现身。

    原来在陛下还在潜邸时,他便在陛下身边做幕僚,不仅在朝政之事上屡屡为当今陛下献上佳策,又跟随四皇子秦王朱峋南征北战,屡出奇策,把当时的南军打得溃败不已。如今新朝建立,论功行赏他是头一号的功臣,果然便被陛下亲自封了刑部的二品大员,还封为文渊阁大学士,已经是堂堂的内阁首辅,早已不比当年。

    说起现今陛下的几位皇子,当今陛下原配早逝,中宫未有所出。而眼下最为崭露头角的当属秦王朱峋和宁王朱琛。秦王善武,在亲爹造反的时候便跟着南征北战,可以说如今的天下大半是他打下来的,因此武将多支持拥立他为太子。

    而宁王朱琛平日里不声不响,在府中替他的父王处理着朝政之事。然而在围攻京城之时,他却不知以何种渠道假借皇后的名义将几位朝中大员的命妇和他们的幼子接到这宫中,并派一支精锐军队悄然入城,将这些人全部挟为人质,这才让京城不攻自破,也实在是居功至伟。因他多年来处理政务,因此文臣大多站在宁王这一派。

    然而这文臣之首邓知遥,却坚持站在秦王这边。如今立储之事闹得颇为厉害,君心难测。

    见秦王踟蹰,他便宽慰道:“陛下还是疼您的。这一次,也是存了考校之意。”

    “哎,本王又何尝不清楚,”朱峋揉了揉眉心,“此事还多亏有你帮我。依你之见,这次的事该当如何?”

    邓知遥眉眼不动:“松弛有度,杀鸡儆猴。”

    四皇子朱峋扑哧一声笑了,整个人这才爽朗了起来,往他肩头上虚垂了一下:

    “子瞻,你这人看着温和,其实最坏了。这也好,总不会被人欺负了去。本王最喜你这一点,守着清正之心,做起事来却从不迂腐。此事交给你,我放心。”

    被四皇子打趣一番,邓知遥颇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摇摇头:

    “殿下又打趣臣,”说完,不知忽的又想起来什么,目光会变得悠远,颇有些感叹的意味,“所谓通达圆融,哪里就是天生的了。殿下遇到臣要晚一些,臣年轻时也是颇有些棱角,总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否则当初也不会……”

    他收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所谓祸福相依,”朱峋见他有些低沉,忙安慰道,“若不是当年你如此遭遇,倒是不知要何时才能得你这肱骨之臣呢!”

    正事一说完,两人便又将注意放回棋局上。最终邓知遥黑子落下,这局便赢了。他起了身:

    “夜深了,臣回去了。”

    “外头下着雨,不若你在王府上留一晚,我派人到你府上报一声便是了。你家里连个夫人都没有,还冒雨赶回去做什么呢?”

    这后半句便透露着些揶揄的意味了。邓知遥无奈,两人这么多年的情分是在的,他索性直接道明了缘由:

    “如今不比在王府,您是皇子,我是朝臣,多少也要避讳些的。”

    朱峋摸摸鼻子,想想也是,叫人送到门口,还是不忘念道:

    “要我说,你就该早些娶个美娇娘回来。你不会还念着当年那个……”

    话还没说完,邓知遥便走了出去,那门一下子就在朱峋面前合上,差点夹着他的鼻子。

    朱峋摇摇头有些好笑,暗自嘀咕着:“就说你这人看着有规矩,其实是最有脾气了。”

    两人是生死相交的情谊,他也不以为忤,想起外面还下着雨,真怕他淋着,赶忙让丫鬟给他送伞去,自己则回了寝殿休息。

    安阳伯府后门上的大铁环一下一下被人叩击在门上,十分急促,听的久了,便觉聒噪得难以入耳。

    “来了!来了!”

    守门的一个仆从一边提溜着裤腰带,一边从那瓦片垒的小屋里出来,听见那人还在敲,啐了一口骂道:

    “别敲了!都说来了,你这是赶着投胎去吗!就算去了阎王殿,也要……”

    他一边开着门一边骂骂咧咧的,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霎那,舌头猛的打了结,整个人说话都不利索了:

    “夫……夫人?”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门后的那人头发散乱,被雨水打湿粘连在脸上和脖颈上,衣裳凌乱着,连把伞也没有,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唯有左颊了高肿着。

    眼神看过来的时候,带着森森的寒气,像是一口干涸已久的枯井,人趴在井沿儿里往里看,却总觉得背后毛骨悚然,像是下一刻都要被人推一把,从此跌进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

    “夫人?”

    那仆从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又问了一句。

    顾湄没有答他,只是迈过门槛,径直走了进去。仆从也顾不得其他,跺了跺脚,赶忙扶稳了头上的斗笠,撒开腿儿便要去找老爷。一边跑着一边想,老爷今夜在哪来着是在陆姨娘屋里,还是在白姨娘屋里?

    安阳伯谢从彦此刻正与白姨娘交缠的正欢,听见外头的敲门声,只得急急抽身出来,很是不耐。咬了咬牙,憋着火气,提着裤子开了门便骂:

    “是哪个杂种坯子?敢搅爷的好事!”

    听了那敲门的丫鬟将事情说来,连忙披了件衣服便往外走。走出几步便回头,盯着那丫头,盯的那丫头叽叽往后躲。

    “想要舌头就管好嘴,明白?”

    丫鬟抖如筛糠的应着“是”,谢从彦夺过那丫鬟手中的伞,急急便往顾湄那里奔过去。

    一进门,见屋里满地的水渍,顾湄就穿着那身湿哒哒的衣服坐在椅上,手边连盏茶也没有,只是默然的坐在那儿。

    他心里就一咯噔,赶忙走上前面上带了笑:

    “湄湄,你这怎么也不换身衣服,湿哒哒的多难受。”转脸又眉目沉沉一立,朝外头喊道,“丫鬟呢?婆子呢?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给你们夫人备好热水!”

    他面上这边发作着,心里却忍不住想:怎么会呢?是事没有办成?不该啊,那大理寺少卿素来好色,顾湄这般绝好的颜色,怎么就能不动心呢?可是若办成了,好歹也给一顶小轿把人悄悄抬回来,或是先在那里安置一夜。如今这顾湄一个人冒着雨回来,身上还像是被人打了的模样。

    心里泛着嘀咕,想着该如何开口同顾湄旁敲侧击的问一下。

    至于顾湄眼下她这般形态,他倒是不甚在意,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把她送出去,第二天闹是闹了一场,可他哄上一哄,还不是乖乖的留了下来。一回生二回熟,眼下这是等着自己给台阶下呢。

    刚堆了笑脸儿,正准备上前哄。顾湄正抬眼看着自己,竟然还笑了。只是那笑透着冷意,透着寒气,他不禁脊背汗毛倒数。

    “我来葵水了。”

    顾湄定睛看着他,嘴角那抹冰冷讥讽的笑意更加深了。

    顾湄想,她现在一定笑得很恶毒,一定和她的亲姨娘提起王氏时的神情,一定一模一样。

    从前她以为这种笑绝对不会出现在自己脸上,然而她终究还是成为了她最讨厌的那种人。

    谢从彦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想着赶快把顾湄哄好,好自己套出话来,便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

    “来葵水了,那更不能着了凉呀!你瞧瞧你这一身的雨水,这小日子……”

    他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人猛地反应了过来,就这样突然转换为一种震惊而愤怒的神情。

    他的表情太过夸张,仿佛转换的太急,他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人便显出几分滑稽来。

    “你来葵水了!”他几乎是暴吼,“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来葵水呢?你知不知道……”

    顾梅的话打断了他:

    “谢从彦,我们和离吧。”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