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冲着焦氏笑,笑得寒凉:“姨娘以为我长大了,小时候的事情就记不得了吗?”

    “我娘早就没了,在我九岁那年,宗哥儿落水没救上来的时候,就没了。那个时候我还在病中,撑着身子去看你的时候,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姨娘你还记得吗?”

    焦姨娘忽然面色白了几分,嘴巴张在那,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要解释些什么,然而顾湄没有这给她这个机会,她一转身,便出了她这里的门,焦姨娘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她的女儿,亲生的女儿,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她而去了。

    邓知遥此时已回了邓府,坐在案后,十分疲倦地揉着眉心,案上是一摞高高的公文,只是眼下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中一时是水碧过来找他说小姐有要事同他说,一时又是他踹开门,看到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压在她身上的模样,一时又是那被他推翻在地的迷香,她红着眼哀婉地望着自己的模样……

    不禁摇头苦笑,他在等什么呢,他等的究竟是今日的真相,还是自己真正的心意……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栓全匆匆走了进来,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放下手,微微仰靠在椅背上:

    “说。”

    栓全只好将所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公子,今日只怕是咱们是真的误会顾家表姑娘了,奴才已将今日那报信的婆子仔细审问了一遍,的确是焦姨娘的吩咐,据那婆子所言,那焦姨娘早就和那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郑大人通了气儿。让他先佯装醉酒去那客房等着,她再想办法将表小姐弄在那客房里,还特地点了迷香,与此同时,她还特意吩咐了一个丫鬟,想在婚宴的时候趁机将您的衣服弄脏,引诱您前去客房,让您撞上那一幕,却哪知那丫鬟还没来得及将你的衣服弄脏,却殊途同归,恰好撞上了。”

    “奴才生怕是那婆子提前准备好了说辞,便利用咱们安插在顾府中的一些人手,仔细细地查了一遍,和那婆子的口供都对的上。大人,咱们今日恐怕真的是冤枉了表小姐。”

    栓全还没有说完,便见自家公子已然起了身,随手拿了件披风,便已跨过门槛,要出门去,栓全忙跟了上去,想开口劝阻。

    这两人刚出了门,此时却恰有一个门房匆匆跑过来禀告道:“大人,门口有个自称是顾家表小姐的丫鬟水碧,她说她家小姐人不见了,如今实在走投无路了,只能来找大人,小的见她之前似乎来过咱们府中一趟,便特意来向您回禀一声。”

    “快把她带进来。”邓知遥听得心里发急,嘴上刚说完,终究怕有什么耽搁,他索性快步往大门走去,直接去找水碧。

    待两人一见,水碧都不等他问,跪下来呜呜地哭:“大人,奴婢本没什么脸面再来找您,但奴婢真的没有办法了,今日晚上小姐从焦姨娘房里出来便一直不吃不喝,她找了个由头将奴婢支开,奴婢再回来的时候,房里已然没有了小姐的踪影,只在桌上放了一包银子,底下压着的竟然是奴婢的卖身契!奴才左右寻不到,去问门房,门房只说送了赵府的二小姐出门,之后就没瞧见,奴才只以为小姐是跟去了赵府。”

    水碧说着,又朝前膝行了几步,苦苦哀求道:“大人,今日那一切真不是我家小姐安排的,是焦姨娘想要给府上八少爷铺路,这才布了这一场局啊,被自己的亲姨娘这般设计,奴婢只怕小姐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奴婢去找焦姨娘,但今晚二老爷就歇在她房中,奴才根本进不去……”

    她的话还未说完,几乎就是瞬间的事,邓知遥已没有耐心听完,他赶忙朝栓全吩咐道:“去牵匹马过来,一会儿咱们两个分头走,你去找京兆尹赵大人,给他个大体的体貌特征,只说是府上的逃奴,让他着重往山林里去寻。”

    待马牵来,他翻身一跃,朝顾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若她真想寻短见,却又不想留在府里,那么最可能去的地方,一个是山上悬崖,再一个就是湖泊。

    他只盼着顾湄能清醒些,千万别做了傻事,手里的鞭子一扬,落在马背上,便朝离顾府最近的那个湖泊奔去。

    夜风迎面,鼓进衣袖里,将背后的冷腻吹得发寒,他只悔今日晚间,对她说了那样多的重话,自己为何不肯相信她,若是……勒着马缰的手一紧,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找了几个湖泊,均未寻到,马儿疾驰到距顾府七八里处平秋湖。

    他纵马沿着堤岸跑,借着月光往湖里看,果然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正一步一步朝湖心走去,呼吸骤然一紧,下了马,趟着水,便往湖心奔去。

    刚一近身,他就一把将人拉扯过来,那像如水的月光一般,那个美得让人心惊的脸庞,可不就是他的阿湄。

    她的美是脆弱纤薄的,如那易散的彩云,似那易碎的琉璃,世间好物不坚牢。他忽然就觉得她像这周身的流水,好像握在手中怎么握都握不牢似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无声地东去,不肯回头来。

    他将她拥入怀中,抱得那样紧。

    “阿湄,阿湄。”

    在她耳边柔声唤着她的小名,他拥着她的手臂发起抖来,是虚惊一场的后怕和庆幸。

    只不过稍稍放松了一瞬,便明显感受到怀中人的激烈挣扎和反抗。

    她正试图推开他,显然还存着死志。

    邓知遥只觉心头一阵暗火,恼她竟生出这样轻生的念头。

    可更多的,却是怜惜,怜惜她如今没了夫家依仗,怜惜她的那些遭遇,更怜惜她被亲娘算计,被自己误会。

    怕又刺激到她,于是压着心头的怒火,缓着声音,柔声哄道:

    “听话,跟我回去,世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阿湄却一把甩开他的手,河水四溅,水上的月光也撞得稀碎,她低低地笑出了声,抬眼看向他:

    “回去?回哪去呢?”她偏了偏头,自嘲一般地看着他,雨水从她凄楚的脸上滑下来,像是一道道伤痕。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得意,特别解气?我曾经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你,如今便算是报应了……我的丈夫两次把我送到别人床上,就算和离了,回了娘家,也被我自己的亲娘送给别人。还有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做了个首辅吗?凭什么就觉得、觉得我会用那种龌龊的手段,来和你破镜重圆,邓知遥你放开我!这场笑话你合该是看够了……放过我吧……”

    她趁着邓知遥分神不备,推了他一把,整个人站不稳,往水里栽去。

    邓知遥见状一惊,忙将人从水里捞出来。

    顾湄呛了水,猛烈地咳嗽着。

    邓知遥见了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可他即便有再大的怒火,眼下也只能乖乖地憋着,他抬手拍着她的背顺气儿,见她还想推开自己,他再也压不住心底汹涌翻腾的火气,发了怒,手上用了力气,狠狠扳过她的肩膀。

    “顾湄!你抬头!看着我!你听着!”

    见她不听话,他就捏住了她的下颔,迫使她扬起头来,湿漉漉的水从她苍白的面庞上流下来,像是被一场急雨打落在地上的春海棠,让人惊艳的破碎之美。

    “这世上总还有念着你的人。你说我笑话你,可我笑话的是自己。因为那个念着你的,即便被你弃若敝履,也仍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是我!”

    以为永不会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在这个雨夜,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

    不知道何时起,河面开始落起了雨,滴滴嗒嗒地打在被夏风吹皱的河面上,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顾湄呆呆地立在那儿,仰着头被人箍在怀里,仿佛被那人的盛怒所惊吓,又仿佛只因他的话语而震撼不止。

    许久,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河水积极地从她身旁流过,雨水噼啪地打在她的身上,她却仿佛一个塑像,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不知道要怎么样呼吸,怎么样讲话。

    邓知遥见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低着脸将人横抱在怀里,他一步一步趟过被急雨惊蛰的河面儿,一步一步向着岸边走去。

    月亮渐渐隐没,天地之间仿佛空茫一片,只有夏雨喧嚣着,没入惊颤不止的河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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