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知遥踏着夜色一路回了书房,也不点灯,人坐在圈椅上中,沉默良久。

    “将今日随她上街的丫鬟叫过来,我要问话。”

    栓全连忙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一名丫鬟领了过来。

    “顾湄今日都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一一说来。”

    那丫鬟忙恭谨回话:

    “回大人的话,顾姑娘今日吃完早膳,便命人套了车,一路去了薛记绸缎庄。奴婢跟着姑娘进去,在店里挑了些料子。随后见店里的一件成衣不错,便只带了水碧姑娘去二楼看试了,待出了薛记绸缎庄,时辰已经不早了。姑娘只说乏了,便遣人去五福斋买了些酥皮儿点心,带着回了府。一路都坐着马车,除了薛记的掌柜和伙计,倒也没见着什么人。”

    邓知遥沉默了一会儿,而又问:

    “她在薛记的二楼曾耽搁了多久?期间你可曾上去过?”

    丫鬟摇了摇头,抿唇道:

    “不曾。只有店中的仆妇上去送了两回茶水和吃食,待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奴婢们想着姑娘有水碧姐姐在旁照应着,便没敢上去打搅。”

    城里像这种老字号的绸缎庄,二楼与其说是些客人穿试的地方,不如说是一个个雅间,一会儿将成衣摆上来给贵客相看,一会儿再趁机拿出些名贵首饰、脂粉等,让贵女妇人挑选,因此耽搁些时候也是正常的。因着那雅间里头饮食一样不缺,有些夫人在里头挑选闲聊一天的也是有的。

    只是一切看着寻常,内里的破绽却已露出端倪。

    他将丫鬟打发了下去,看着外头被夜风吹的兢簌簌的叶,同一旁的栓全道:

    “你亲自去查,务必要隐蔽些,不可惊动人。先去查查那家薛记绸缎庄的东家,以及那日店里的伙计、仆妇、掌柜,另外打探下今日陆晓月去的是哪家茶馆,若有异,这茶馆也要查一查。”

    “再有,查查顾湄这一路,可什么契机,沾染上了龙涎香。”

    栓全退下后,房内幽寂异常,后头那一丛凤尾竹沙沙地响,竹枝延展到了墙边儿,夜风下,那翠绿的竹叶彼此挨挤着,刮磨着檐下半透的高丽纸。

    月光映进来,窗页上影影绰绰的一团,像晃在人心上的暗影。

    半夜里开始落雨,滴滴嗒嗒的敲在瓦片上,虽不算大,却总也没个消停,一直下了三五日,都没有停歇的意思,有点缠绵不尽的意味。

    书房里,端上来时热腾腾的各色饭食摆在桌上,现下也见不着半点儿热气了。

    里头浓黄稠香的一碗鸡汤,油花渐渐泛白上浮,结了一层的薄薄的油膜,粘连在点了红梅花的白瓷碗上。

    邓知遥立在窗下,他面前的窗半支了起来,发凉的雨丝斜斜扑进来,粘在人肌肤上,带着点儿寒意。

    还是傍晚,听因着这连绵的阴雨,院中已十分昏黑。下人提着风灯,在阴雨里穿梭着,一脚踩进往水坑里,溅起的水星子被风灯映出的光芒照得发亮。

    不知哪里来的梅花猫忽的从树上窜下来,抖着湿漉漉沾着灰尘的毛发,在抓它的仆妇手底下“喵呜”一声溜了过去。

    直到邓知遥看见一身青灰细布衣的栓全打着把油纸伞,脚步匆匆地往这赶过来,他垂下了眉眼,将窗子合上了,坐回了案后。

    他低首,看着袖上那斑驳的雨点子,听着栓全的回禀。

    “奴才这几日已暗查了一番,那薛记绸缎装倒没有什么,京城中的老字号了。只是有一点,顾姑娘去的那家恰好两月前换了个掌柜,一应人手也换了个七七八八。倒是陆表小姐去的那茶馆颇有些蹊跷,那茶馆是去年年末置办出来的。茶叶的品质、货源好的出奇,不过短短半年便经营的风生水起。原本在京中赫赫有名的几家老茶馆也都避其锋芒,不敢与它正面交锋,坊间都传闻,这茶馆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再往下查,就查不出什么了。奴才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不敢动作太大。只是有一样,这折桂茶馆和薛记绸庄的确离得甚近,走了小路只怕半炷香的时间就能赶到。至于这香料奴才则细细查过,无论是薛记绸缎庄也好,或是这折桂茶馆,都未用过龙涎香。此香名贵,每年产量极少,大都供给了藩王和宫里。”

    栓全仔仔细细地回禀完,生怕自己漏了哪茬。可许久不见自家公子应答,正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再添补些什么,却听公子吩咐道:

    “去拿壶酒来。”

    栓全眉心一跳。

    他自幼陪伴在公子身边怎会不知晓,公子上一次饮酒怕还是那顾湄当年大婚的那一月间,那时候他酗酒酗地厉害,后来却又生生戒了。

    可正因着知晓他的脾性,不敢多劝,走时眼瞥见了桌上那些残羹冷炙,一声哀叹,终究出了门去。

    夜色深而浓稠,雨丝飘飘洒洒,被风一裹,便转了方向,飘过了那撑在人头顶上的油纸伞,沾在了人随风飘动的裙衫上。

    伞下的顾湄不禁打了个哆嗦,她未料及今夜这般冷,只多披了件纱衫子便出了门,眼下看穿得着实有些单薄了。上头不过是一身素白的蚕丝主腰,下头则是水青色撒碎花的马面裙,溅了几点子雨水,洇得那颜色深深浅浅的,外头则罩了件半透的月白色纱衫子,因此风雨灌进来的时候是有些发冷的。

    顾湄走进院里的时候,有些意外,书房门口连个守门的丫鬟都没有,她估摸着该是被邓知遥打发了下去,抬步迈上石阶,在透出光亮的缠枝雕花门上轻敲了敲:

    “邓知遥,是我。”

    起初房内没有应答,顾湄以为邓知遥不想见她,正犹疑着要不要走。

    邓知遥已经好几日没来她的院子里了,那夜她本看出他的生气来,可觉得只是忘记买了些衣裳料子,不是什么大事,却哪知一拖拖了这么些时日。

    于是知道他这是真生了气,她不能不来这一趟。

    “进来。”

    房里的邓知遥出了声,声音倒也平静无澜,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湄推门而入,里头有些暗,灯烛不甚明亮,有种日落西沉的黯然。

    哪知刚绕过一方绘着寒江钓雪图的地屏,迎面便是一阵扑鼻的酒气。

    果然转眼一看,桌上一盘盘的精致饭食半点点没动,倒是有几壶喝空了的酒盏斜斜的靠在碗沿儿上,摇摇欲坠的模样。

    顾湄有些意外,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邓知遥喝酒,不由得心里发紧。

    真就值得那么生气吗?

    她走过去,手中提着的饭盒搁到桌上,将里头的那盏百合汤成盛了出来,语气倒也寻常,只是她声音压的低,入了耳中便带了几分温柔。

    “这几日天凉,我去厨房给你炖了点汤。想着你夜里喝几口暖一暖。”

    她舀了碗莲子百合汤出来,洁白的手指碰了碰碗壁,试过温度后,推到他面前:“还温热着。”

    她说这句时,语气倒带了些委婉含蓄的亲呢。

    邓知遥不理,却仍旧往酒杯里倒了一盏。看着这杯盏里头清亮的酒水,将她婉约清雅的侧脸印了出来,酒面有些不稳,她的侧影也模模糊糊的。

    他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顾湄,你是在讨好我吗?”

    听他这般直愣愣地问出来,顾湄愣了下,脸色有些不自然。

    “是。”

    “原来你也知道我在生你的气。”

    他又要倒酒,顾湄却握住他的手腕,见他抬头,用那双氤氲着醉意的眼看着自己,她低了头,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问出口的语气有些小心:

    “是因为忘给你买衣料了吗?”

    邓知遥仰起头,见她半垂着一段细白的颈子,衣衫也轻薄,就是夏日里清爽干净的颜色,暖黄的灯光一映,那轻薄的纱衫也半透不透的,嫩如白藕的手臂隐在其中,而两臂间的峰峦随着她有些发急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往上,面庞柔白,潋滟生光的眉眼低垂着,唇角抿了下,几缕发丝随着她微低的头而垂落在脸侧,有种难得的、迷惑人心的温柔乖巧。

    他觉得眼前有些晃,醉意上涌,他靠在桌沿,扶着额角。

    是自己对她真的太好了吧,才会让她胆子这么大。明知道他在生气,明知道这半夜深更的时候,却还是敢穿的这般轻薄来到他房中。

    他开了口声,有些喑哑,眸子里难得带着几番醉意:

    “所以我就这般好哄,你送盏子汤,呆呆立在这儿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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