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游山客 >第106章 久别
    这张脸她算不上熟悉,但也绝对谈不上陌生,因为眉宇间与她煞有几分相似。

    但是也确确实实是她不认识的,至少这样病气的一张脸从未在她的记忆里出现过,只是又可怕地与她相像。

    虽然亲眼见证不是自己在观苍山上的师兄弟,但当凝视着这张脸时,她还是心悸得不正常,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样。她盯着诡笑着的苍白青年,嗓音发紧:“你是谁?”

    青年咧开嘴,支离破碎的沙哑声从喉咙里一点一点蹦出来:“江南渊,这么多年了,我可是记你记得一清二楚。”

    江南渊:“你只消说你是谁,不要故弄玄虚!”

    青年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癫狂,嘶哑难听的嗓音在林间一阵接一阵宛如丧咒一般回荡着,引得树梢浮浮沉沉。他忘乎所以地笑着,好像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也忘了现在是何种处境,只有满胸膛的痛苦和疯狂交织在一起,势如破竹地发泄出来,把人的耳膜纠缠得生疼。就连身后的一大批黑衣人也被他吓到了,愣是没有一个人冲上来提醒制止。

    江南渊眉头紧锁,揪心的难受,却也只是被迫定在原地,看着这个青年一个人的歇斯底里。

    “十三年。”

    他嘶哑着出声。

    “霜序朔日,青浮山江氏灭门。小女江南渊为观苍山苍鹤大宗主所救。长子江禾……不知所踪,失联……十三年有余。”

    他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地颤动着,到最后近乎失声。

    江南渊顿时僵在原地,全身冷血上涌!

    青年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她,泛起鲜红的血丝,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江南渊,你只需再往前走一步,只一步!!”

    江南渊立在原地,握剑的手颤抖得快要麻痹,卡了一嗓子的腥甜。

    青年冲上来掐住了她的脖子,发疯似的摇晃着:“烙铁!滚烫的烙铁!滚烫的热油!浇在我的嗓子里!而你!只需要再多看一眼,多走一步而已!”

    江南渊被呛得干咳不止,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宛如枯萎的花朵一般在他掌心无助地摇曳着。

    他已经被愤怒和失望冲昏了头脑,手上的力度是冲着杀人去的。江南渊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全是光影陆离的胡乱图画,她昂着头张着嘴,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脸憋得青紫。脖子上的血管张牙舞爪地爆在皮肤上,宛如树叶片上清晰可见的脉络,快要被捏爆。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了,眼前蓦地浮现出一片花海,一张小桌,几宗卷轴,还有一个眉目温润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多是浅笑着的,鲜少有显露出不快的时候。为数不多的一次是她故意不完成课业,那少年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了几句。虽说是呵斥,却还是温言温语的,甚至连音量都不曾提高。

    那少年站在花海里,朝她伸出手。可是她忙于采集沿途的鲜花,再抬头时,花海却已经变作火海,而那少年转过了身,在火海深处对她温润地道:“我守着爹娘,阿渊……要去更远的地方。”

    一行清泪从她脸上滑落,满胸膛的酸涩自责滞涩转圜。她昂着头,意识已然不甚清晰,只在最后一刻用破碎的嗓音奋力地、哭着喊了一声:“哥……”

    这声已经因为过于嘶哑而难以辨别究竟说的是什么,但江禾手上的力度微微一松,在一旁着急半天的黑影立马冲上来将江南渊硬生生拖了出来,冲着江禾张牙舞爪地比划着。

    江禾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失神地伫立原地,全身笼罩着灰败的死气。

    江南渊倒在地上,半睁着眼睛,意识模糊,只感觉一脑门的血朝耳膜挤压去,痛苦得好像已经死了。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微微晨光,耳边婉转着一声清脆的鸟啼。两道黑影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她身侧,黑衣人已经不见踪影。

    脖子上的掌印血红鲜明,时刻提醒着她不是做梦。

    她躺在草坪上,睁着涣散的瞳孔,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

    黑影子立马把准备好的荷叶举起来,往她嘴里送水。

    江南渊宛如一具死尸般躺着,喂进嘴的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滴也没喝进去。黑影急得团团转,突然看见豆大的泪珠从她瞪得大大的眼睛里一刻不歇地滑落下来。

    她死死瞪着半白的天穹,一眨不眨,一动不动,满脸的泪痕。

    两个黑影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在一旁默默蹲着。

    当年苍鹤带她离开家乡的时候,她走得很果决,临走时一旁的野丛似有异动,她以为是野兔争斗,只是轻轻一瞥,再没纠结过。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江禾就在那片树丛中远远望着她,承受着烙油的酷刑,渴望她能再多看一眼。

    只要一眼。只要她往前走两步,甚至不需要她特意去扒开树丛做些什么,只要多看一眼,或许就不是这个结局。

    她嘶哑地哭出声来,痛苦到全身痉挛,胸膛剧烈起伏着,缺氧一般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感觉快要窒息而死。一口腥甜从嗓子里咳出来,星星点点地染红了胸前一片。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她甚至希望能咳出自己的半条命,她要还给江禾半条命。可是受再重的伤也无济于事了,她将一辈子活在愧疚当中,她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她救世这么多年,救路边将死的小儿,救恶疾缠身的花白老叟,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坚持着吃力不讨好的善举。她救天救地,好像真的做到了普度众生,却救不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在那人最需要她的时刻袖手旁观。

    她风风光光地度过了最好的青春年华,饱受万人赞赏,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活得光鲜亮丽无忧无虑。而她的兄长,却在暗无天日的时光年年岁岁地煎熬着。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半晌突然干哑地说了一句:“好痛。”

    两个黑影跪坐一旁,虔诚又小心地倾听着。

    江南渊像木头人一样一寸一寸地偏过头,看着两个黑影,眼神无悲无喜,一片空洞,又重复了一遍:“我好痛啊。”

    她从来不怕痛,也从来没有说过痛,但是还是很痛。

    万丈光芒倾洒在崇山沃野上,将残垣堆叠的落魄隐埋在山川背后,企图感化这世间的痛苦与折磨。穿越万里的金丝线自穹野而来降临恩泽,想把喜怒都消融于盛大灿烂之中,可有人想重获新生,有人无法释怀。

    江南渊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溪边洗了把脸,盯着水中红肿着双眼的自己出神。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