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藏在衣袖内,微微发抖。
回忆过往,赵如绯一直安守本分,从不在后院走动,唯有的交际,便是时常来正房请安,听她述说心事。直至昨日,她都没有怀疑过半分。赵如绯对袁府内的地形的了解,甚至还不如她。
她曾以为赵如绯是袁熙派来的,又或者甄俨派来的,却万万没想到,竟是曹丕的细作。
“每日听着我惦念夫君,他也不嫌恶心?”
“夫人,中郎将只是偶尔召小人去回话,他每次只问夫人是否安好,并不问其他。”
“那这次呢?”甄宓冷眼看着她,冷冷道:“恐怕也是你告诉他,我要走的罢?”
赵如绯脸色一白,低头沉默着。
“所以专程挑了昨日攻城,是这样吗?”
“夫人,丞相早已有意取邺城攻打袁绍,”她心急分辨,抬头忙道:“邺城陷落,与夫人无关。”这些年相处,她是了解甄宓的,怕她多思多虑,又说:“至于迟迟未攻,是丞相不愿官渡之战重演,所以,只等着袁绍病故无以为继之时,才举兵攻城。”
二人沉默着,只听得外头寒风凛凛。她记得从前,也是在这里,二人说话却不似今日这般冰冷无奈。
良久后,甄宓才开口说话。
“既然,你选择忠于曹公,你我注定是仇人了。”甄宓垂眸,是认命也是无奈,疏离淡漠地说:“你好自为之。”
“夫人”赵如绯如鲠在喉,心中酸涩不已,眼泪如珠般滚落,落泪道:“夫人待我的情谊,妾不敢相忘,妾也不奢求夫人谅解,但求夫人保重。”
甄宓本想开口赶她走,却不知为何,脑海里想起来的都是赵如绯的好。
赵如绯奋不顾身回来救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虽说是任务,却也替她真刀真枪地挡了去。
此时,她内心的酸楚比赵如绯更甚,或许她也明白,那些日子,赵如绯也是真心真意待她。
只是国仇家恨,终究是不共戴天。
“妾拜别夫人。”赵如绯深深一拜,眼泪落在了地板上。
甄宓望着她,却是侧过身去,红着眼不愿受她的礼,说道:“你走吧。”
她听到衣袂摩梭地面的动静,猜想她已起身退出去,便迟疑地转起头,只瞧见一个纤弱的背影。
薛苍见赵如绯红着眼出来,她亦是一瞬恍惚。
细作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情关。
她手里带出来的人,九成都败在情关。
这是她第几个徒弟她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赵如绯的情关,却和别人不大一样。
这孩子重情义,远甚情爱。
她拨弄着鬓边一缕发丝,自顾出神,不想惹来一旁夏侯尚的瞩目。
“看什么?”她没好气道,倒不是介意旁人多看了她一眼,而是两人共事多年,夏侯尚从不正眼瞧她。
如今这般怪异地看过来一眼,反倒让薛苍觉得极为不适。
夏侯尚蹙眉想了想,说道:“上一回你做这动作,似是十年前了。”
十年前,正是他们最初追随曹家的时候。
那时候薛苍不过是个稍有姿色的侍女,夏侯尚只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
薛苍被人揭破心事,似有些着恼的模样,瞪他一眼:“少管闲事!”
说完,她便拂袖而去。
夏侯尚讨了个没趣,又见她恼了,便只得四处巡逻去。
细作动情是大忌,所以但凡选人都要有一两样把柄捏在主公手上。
有可能是一桩丑事,有可能是谁的性命,又有可能是一味解药。
赵如绯属于第二类,不那么可靠的一类。
她曾以为至亲性命是最好的筹码,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为了爱情抛家不顾家人性命的不胜枚举,情窦初开的女孩,但凡旁人待她好一分,便可以坠入爱河。
薛苍这些年冷眼看来,反倒是第三类,用的最顺手,毕竟解药是忠诚的良药。
可赵如绯今日,却出乎她的意料。
她想着便一路找过来,最后在一处太湖石旁,找到了人。
薛苍上前,安慰道:“但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你做的很好。”
“”赵如绯闻言,抬头看向她,问道:“姑姑,丞相会留夫人的性命吗?”
薛苍看着她,叹气道:“那就看公子的本事了。”
她故作乐观地一笑,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说道:“说不定,过几日,她就是我们的夫人了。”
薛苍想起那日山上的光景,丞相前些年的确爱貌美女子,只是这些年多以国事为重,如今儿子们都大了,再不好随意行事,闲暇时倒是常往卞夫人处休息。
丞相的心思,谁能猜到。
“咱们是细作,拿捏人心是咱们的本事,穷尽所学无非驾驭七情六欲,唯有忠心,是不可用来拿捏的。”她看着赵如绯,淡淡地说:“哭一哭也好,经历了就懂了。当初入这行,不就是选择与世俗为敌了么,好在,你遇到的是甄夫人今后这一生,也不算太委屈。”
听完,赵如绯哭得愈加悔恨伤心,一个情感如此敏感细腻的女子,实在不适合做探子。
哭完这一趟,便是她与甄夫人诀别了。
薛苍叹息,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信笺,交给他,说道:“新差事,看看罢。”
她擦了擦眼泪,接过信笺,匆匆扫了两眼,一怔,问道:“这是”
“你可以不接。”
“我接。”赵如绯看着上面的字迹,忽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眼神一瞬变得深邃起来,幽幽道:“多谢公子成全。”
薛苍看着她,心中了然,勾起嘴角,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姑姑放心。”
自此,甄宓便再也没有见过赵如绯了,好似这个女子从世间凭空消失,甚至从未出现过。
这日她孤身站在廊下,看着绵绵不断的阴云,幽幽出神。
曹丕站在高处,看着园中伫立的女子,蹙眉问道:“母亲还没消息吗?”
“夫人已接到丞相密令,带着家眷往邺城赶来了。”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即刻飞鸽传说,挑几个伶俐的侍女,带着一同出发。”
夏侯尚一愣,问道:“侍女人数,同夫人说,更好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