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静暗骂自己傻,明知丁佑是孤儿,还戳人家痛处。

    丁佑的手臂缓缓滑落,压在柔软的鹅毛被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气氛一时僵硬,任静不由得紧了紧嗓子,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话题。”

    任静小心翼翼地看着丁佑低垂的眼睑,浓密睫毛下覆盖着的双眼无波,似乎在放空,深深沦陷在过去的回忆里。

    “丁医生?”任静试探问。

    丁佑抬眼,此刻的他眉眼极富侵略性,说:“我们在一起也快一个月了,还在叫我丁医生吗?”

    任静微微一惊,未想到丁佑会是这种反应。她低头,看到丁佑宽松卫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微微涨红了脸,又转过头,耳朵染上一片绯红。丁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地把她滑落在眼前的碎发牵到耳后。

    “叫我丁佑。”

    “好的。”

    “你倒是叫出来啊。”

    “嗯”任静很为难,眉毛簇成一团,“我还是说不出口。”

    丁佑没忍住,笑倒在床上。

    任静感觉脸颊发烫,不自觉捂住双脸,双眼更显无辜清纯。她转身走向浴室,把洗手池的水装满,整个脸塞到水里。

    她抬起头,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苍白的面孔覆上细密的水珠,一点点地顺着下巴滴落,一同褪下她发红的脸,恢复成平日苍白无血色的样子。

    如同她一早释放出来的情绪,又被仔仔细细叠好,放在了内心深处。

    丁佑看到她克制的样子,又气又想笑,很想冲上去,狠狠地捏住她的脸,扯她的头发,让她变形、失控、尖叫。

    “你不允许自己失控,但我偏偏喜欢你失控的样子。”丁佑不知何时站在任静身后,拿起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掉她脸上水珠。

    “哦?丁医生呢?你有失控过吗?”任静看向镜子里的丁佑。

    “遇见你之前,我没有失控过。”

    任静微笑,问:“如何失控?”

    “想把你拴在身边,生一个足球队,永远都不要离开我。”丁佑从身后抱住任静,看着她的眼睛说。

    两人在镜子里对视,任静看到丁佑炙热的眼神,本能地低头闪躲。她很感激丁佑,但她内心去磐石一块,一片荒芜。丁佑的关注,如同一道光,穿透她内心的幽暗,让她无所遁形。

    任静掰开丁佑禁锢在肩膀上的双手,说:“请了好久的假,我该回去上班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任静把自己抛到工作中,整天连轴转,各地出差培训,忙得抬不起头。再回到腾市已是两周后。深夜,她披星戴月,蹑手蹑脚潜回家,轻轻关上门,一转身就被丁佑坚实的胸膛吓了一跳。

    “这么晚没睡,吓到我了。”

    “这么晚了还知道回来,我在家倒像个深闺怨妇。”丁佑接过行李,没好气地说,“出去这么久,也不给我个电话。”

    “你说过我不欠任何人的,所以我也没有义务给你打电话。”任静扭着僵直的脖颈道。

    丁佑的手悄然握紧,后背僵直,一时无言。

    任静心想不妙,三番两次践踏他的善意,再柔软的心也会失去耐性,她口气软了下来,说:“丁佑。”

    丁佑回过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叫出丁佑的名字。丁佑的眼神充满惊喜,眼眸闪亮,按捺不住欢欣。

    “你对我很好,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知道我喜欢女人。”任静顿了顿,道:“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丁佑眼眸中的亮光如流星一闪而过。他说:“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女性,你只是依赖一个能无条件包容你的人,只可惜那个人先我一步,抢先占据了你的心。”

    任静很累,不想再多解释。她泡在浴缸里,打算好好洗一下,在浴缸周围,她点满一排香薰蜡烛,看着蜡烛跳动的火苗,困意再也按捺不住,阖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深,直到有人进来也未察觉。

    丁佑看着任静,心想:我一大医生居然在家给你做护工,你可真是厉害。他忍住冲动,拿起浴巾,轻柔地抱起任静,放在床上。她又清瘦了些,小巧的下巴包不住骨骼的形状,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丁佑起身离开时,听见任静在睡梦中发出呓语。

    “我也是你的孩子”任静在睡梦里说,她侧过身,眼泪从眼角流出,滴落在头发里。

    “爸爸”任静发出厚重的鼻音,随后又陷入沉睡。

    第二天一早,任静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她拿起手机,看着熟悉的电话号码,脸色如乌云笼罩,她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短暂的停息后,手机继续坚持不懈地轰炸。

    丁佑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任静说:“我爸爸,要妈妈留下来的房子。”

    “凭什么,他当年离家,把房子过继给我们。现在妈妈尸骨未寒,他就打量上房子。”任静握紧手机,“我不想理他。”

    丁佑撇撇嘴,没再说话。

    任静冷冷看着手机,把熟悉的电话号码拉黑。

    立秋,藤市反而热的令人心烦,马路上的沥青被烤出焦臭味儿,一阵热风吹来,携裹着臭气打在身体上。任静压制着恶心,匆匆穿过,在写字楼不远处,她看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身影。

    他梳着背头,皮肤黑亮,略松弛的皮肤上,刻满细纹,个头不高,手指戴满金戒指。廉价的花衬衫和白裤子看起来既风流,又油腻。他伸头张望,与步履匆忙的上班族们格格不入。

    任静远远地蹙眉,脚步放快,低头侧身往人群边缘躲,快进大楼时,听见一声大喊:“静静!”她装作没听见,继续低头走,胳膊突然被抓住。

    任静后背冒出一股冷汗,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任静回头,微笑说:“爸爸,我要上班,晚一点再说好吗?”

    “很快的,就两分钟的时间,不耽搁你的。”

    任静没办法,把父亲拉进一楼的咖啡馆,给父亲叫了杯美式。

    “静静,真是乖女儿,这么多年了,还记得爸爸的喜好。”任父笑着。任静听到,心里揪紧,她控制着不和父亲联系,但一见面,她很想和父亲拥抱,父亲一个漫不经心的夸奖,就使她感激涕零。

    任静捏着自己的小臂,提醒自己要冷静,不能放弃母亲最后的东西。那是母亲争取来的底线。

    任父说:“静静,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房产证上的名字留的是我和你妈妈,你妈妈去世后,这个房子应该归我。”

    “那我呢,我应该去哪?”任静问。

    “你有固定收入了,养活自己没问题。我退休金没多少,还有两个儿子要上学,你妈妈的房子是学区房,对我来说挺重要。静静,你一直很懂事,你能理解爸爸的难处吧。”

    “我知道,但我要想想。”任静说。

    “还要想什么?你一直是爸爸的乖女儿,我也是你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任父拿捏任静的弱点,胸有成竹。

    “乖女儿”这三个字在任静听来,既亲切又刺耳,仿佛是荣耀,又仿佛是根刺,深深地扎在心里。

    任静不敢抬头,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

    “考虑得怎样?你也快要上班了。”任父开始不耐烦。

    “嗯,行吧。爸爸你开心就好。”任静感觉有股气要冲出来,又硬生生地憋下去,喉咙仿佛一瞬间发肿,痛得无法咽口水。

    任父早有准备,他知道任静不敢拒绝,拿出合同,交给任静:“签字吧。”

    任静脑子一片空白,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任父很满意,说:“这周末来把你的东西都搬走。”

    “我没有什么东西,你都丢掉吧。爸爸,以后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任静仿佛做完巨大的选择,身体软绵绵的,她双手勉强撑着凳子,不让自己滑落。

    任父笑着收起合同,离开了写字楼。

    任静很后悔,但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脑袋一片空白。

    晚上回家,丁佑察觉到任静闷闷不乐,问她怎么了,任静不想多言。她痛恨不会拒绝的自己,放不下母亲最后生活的地方,那里的回忆将会被一点点清除,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丁佑看她气鼓鼓的脸,像一只充气的河豚。想戳一戳,又怕她突然吐气,咻地一下游走。

    晚上,任静背对着丁佑睡着,丁佑察觉她睡眠不稳,手脚抽动厉害。丁佑握住任静冰凉地手,再一次潜入了她的梦里。

    他看到烈日当空,在一片山脚下,草地被烤得焦黑,无数乌鸦在天空上徘徊。

    任静背对着丁佑站在前方不远处,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乌鸦在她身上跳过,又跳到山上,嘴巴深深地砸进泥土,扯出一条虫子吞下。一只、两只、越来越多的乌鸦飞来山上吃虫子,但虫子越吃越多,成片的虫子从泥土里疯狂涌出来。整片山,都是密密麻麻的虫子,掉落在乌鸦的身上,虫子团成球,重重地砸下来,山上的乌鸦被掩埋,整座山只看到虫子们疯狂地蠕动。

    丁佑叫喊着任静,她缓缓回过头,瞳孔放大,呆望着他。

    “任静,可以说话吗?”丁佑弹掉她身上的虫子,问。

    任静如木偶般张了张嘴,吐出一大口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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