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遥迢,沙海颠簸。

    容玉致却梦到东都的阳春三月,窗外喜鹊登枝,宛转啼啁;窗内书声琅琅,翰墨飘香。

    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却坐在一群年纪不到她一半的垂髫小童中间,手里捧着本《千字文》。

    台上,夫子摇头晃脑,带领学生齐声吟诵:“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唉,真真是无聊死个人。

    若非父亲劝她,说读书能明理,开眼界,免得将来遭人糊弄。而且若真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看懂高深的修炼心法,势必要耽误了修行。她才不来书斋上这劳什子蒙学呢!

    少女口中滥竽充数地念着,身子慢慢往案桌底下滑,不多时,便如没骨头的蛇般趴在桌面,书册摊开盖住脑袋,梦周公去也。

    坐在一旁的小童发现她打起了瞌睡,立即出声:“夫子夫子,容玉致又在睡大觉了!”

    小童的叫声清脆且尖,她一下就被惊醒。

    尚来不及动作,脸上的书册便被人揭开。

    夫子吹胡子瞪眼,将书册拍在她面前,严声道:“容玉致,你且来读读方才老夫教的这段!”

    她捧着书册站起身,垂眸看书页上的字,只觉那些字认得她,她却不太认得那些字。

    “念!”老夫子掷地有声,大有她不念,便要赏她一顿手板的架势。

    在一群孩子面前挨打未免太过丢脸。她丢不起这个脸,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念了起来。

    “女什么贞洁,男什么才良。知过必改,得什么什么忘。什么什么什么短,什么什么己长……”

    夫子气得涨红了脸,伸手一指窗外,连方言都飚出来:“朽木不可雕也,给老夫滚出克!”

    “哦。”

    罚站已是家常便饭。

    她将书册夹在腋下,也不走门,轻车熟路地翻窗而出,跳入中庭,走到一株芭蕉的浓荫底下,掏出薄薄的《千字文》来当扇子。

    夫子见此,气到绝倒,索性连课都上不下去,分下字帖,让众童子自行练字。

    待得早课结束,夫子走出来对她说:“不知悔改,接着罚站,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便不用罚!”

    她立刻娇声道:“夫子,学生知道错了。”

    “错在何处?”夫子气冲冲地问。

    她思索片刻,实诚道:“错在太笨了,天生就不是读书的胚子。”

    夫子:“…………”

    夫子气得跳起来,指着她,手指头抖得犹如风中残烛:“你!你!冥顽不灵!你给老夫罚站到天黑!”说罢,拂袖而去。

    众学童从学堂中涌出来,簇拥到她身边,竖起一根手指轻刮面颊。

    “羞羞脸,连那么简单的字都不认得。”

    “是呀是呀,我阿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去考状元了。”

    少女满不在乎地反问:“哦,你阿兄这么厉害,那他考上状元了没有啊?”

    男童一窒,没有接话。

    “哈哈哈,他阿兄才没考上状元呢。还是我阿姐厉害,我阿姐考上了内廷女官!”另一个头梳双髻的女童骄傲地挺起胸膛。

    “哎呀,”少女竖起大拇指,夸张地道:“那你阿姐一定很有学问。”

    “那是自然,我阿姐才不像你呢。”

    “对呀。明明素英姐姐那般聪慧,你作为素英姐姐的阿姐,怎么那么笨呀。连‘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都不会。”

    “谁说妹妹一定比姐姐笨啦?难道你一定比你阿姐笨吗?”少女笑嘻嘻的,和一众学童插科打诨,并不生气。

    双髻女童竟被少女说得若有所思。

    另一个年长些的女童挤进人群,语声清亮道:“喂,书上说女慕贞洁,可我听人家说你已经没有贞洁了,是残花败柳,令祖宗蒙羞,是真的吗?”

    少女的脸终于沉了下去,那双时常笑弯弯的月牙眼里迸出两道利光。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说!”

    少女上前一步,抓住女童衣襟,微微一提,女童双脚半离地面,像条离水鱼般挣扎起来。

    “啊!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谁教你说的那些浑话?若不老实招来,我扒了你的皮做风筝!”

    女童大约从未见少女流露出这等疾言厉色的模样,又听闻她曾与魔道中人厮混,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心中恐惧,吓得眼泪直流,忽地瞥到一道身影沿着长廊行来,一下哭叫起来。

    “素英姐姐!素英姐姐!快来救我!容玉致要杀了我!”

    呛啷——

    长剑出鞘,剑光如雪霰漫天,瞬息之间,从数十步开外逼至少女眼前。

    “容玉致,休得伤害弱小!”

    少女轻轻一跃,抓着女童跃上假山,借着假山石掩映,一面灵巧地躲避迅疾的剑招,一面逼问女童。

    女童抽噎道:“我阿娘,我姑姑,我婶婶,她们都这么说……呜呜呜,妖女,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大宗师……”

    容玉致敬仰身为正道大宗师的父亲,最恨有人跑到父亲面前告她黑状,闻言气得笑了,撒手一放,女童径直坠入假山底下的金鱼池里。

    噗通!水花四溅。

    容素英脸色铁青,剑招愈发不留情面。

    容玉致侧身避开一刺,手指拂过腰间,碧玉短笛赫然现于手中,以笛为剑,春风拂柳般,一挥而出。

    铛——

    笛剑相撞,气劲激荡,假山上的碎石子纷落如雨。

    容玉致趁机跃上墙头,玉笛轻转,指向金鱼池里扑腾的水花,笑吟吟道:“我的好妹妹,你有空拿剑打我,还不如赶快下去捞人。我瞧那小蠢货可不怎么会凫水。”

    容素英面色铁青,犹如城隍庙里的铁笔判官。

    “容玉致,这里是容家,不是你从前待过的腌臜之地,由不得你放肆!今日之事,我定如实禀报父亲。”

    容玉致根本不听她说完,纵身跳出墙外,眨眼间跑得不见踪影。

    反正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没一句她爱听。

    她容素英冰清玉洁是非分明,她就是胡搅蛮缠不通事理,行了吧。

    每回不管是谁先挑的事儿,最后挨罚的都是她,都习惯了。

    她越跑越远,冲出容家府邸,扎进东都最热闹的坊市,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走,一路无声抹眼泪。

    身后有人轻轻触碰她的肩膀,不知是路人无意间擦肩而过,还是登徒子乘机揩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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