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禄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谈,只是取出伤情报告和案底一并递给明危亭,又继续说下去∶"骆家砸了不少钱,让那个被找回来的孩子在医院养了几个月……"

    明危亭蹙眉∶"还他们。"

    明禄的本意不是这个,证怔了片刻才哑然应声∶"是。"

    "先生,这些东西只有一次借调查阅的记录,签字人是任霜梅。"明禄看向他手里的资料,出言提醒∶"剩下的就没有了。"

    骆家没人看过这些东西。

    他们把那个找回来的孩子送去医院,精细养了几个月,带回来时至少外伤都已经痊愈,只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弱些,个头身量也稍显不足。

    :::

    因为伤都已经好了,所以自然也没人再去追究以前的事。

    明危亭拿起那两份文件袋,试了下里面内容的厚度。他垂着视线,手指停在文件袋锋利的边缘,慢慢按了两下。

    明危亭的声音很轻∶"骆承修也没看过"

    "他当时在国外,谈一笔非常重要的生意,事关骆家在核心领域的命脉,一旦出问题就可能导致几个支柱公司连环暴雷。"

    明禄客观地据实回答∶"谈了差不多三个月。"

    很难完全分辨得清楚,骆承修对骆枳格外缺乏的耐心,是不是源于那三个月几乎处处碰壁危如累卵的生意。

    有很多完全说不通任何道理的迁怒,就好像"找回来了一个儿子"和"急转直下的商场局势"原本就压根不该有任何哪怕半点的荒唐关系。

    ………总归,骆承修正焦头烂额地忙于在商场周旋。接到消息,就随手砸了笔钱,把那个找回来的儿子扔去医院养了三个月。

    然后骆承修回国,家里又开始闹得鸡犬不宁,所以那个孩子被草草改名叫"骆枳",没多久就又被仓促送到了任家。

    那三年被心照不宣地略过,没人再提起,就好像它原本就从来都不存在。

    明危亭慢慢在手里转着那两个文件袋。

    他向走廊的舷窗外看了看∶"什么生意,这么重要"

    "金属期货,海运。"明禄说,"到目前为止,依然是骆家产业资金流里的大头。"

    "走哪条航线"明危亭随口说,"就近叫港口扣下吧。

    明禄低头∶"是。"

    明危亭把文件袋夹在肘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贝壳摆件。

    听说做粉丝要送礼物,手工的最好,心意也最真诚。

    但他不擅长手工,这种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歪歪扭扭,还有不少胶水溢出来。

    明危亭一点点调整着它的位置,却怎么都和预计中的差了不少。

    明禄站在一旁,不惊动他。明危亭也没有要离开或是要回房去找骆炽的打算,只是慢慢调整着那个摆件。

    骆炽现在不记得他。

    明危亭并不在意这件事,他们可以一直重新认识,他可以一直介绍自己。他只是担心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又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会让骆炽觉得不安。

    那三年的经历依然没有放过骆炽,会在梦里冷冰冰地缠上骨头。尖牙扎进皮肉,渗出毒液,沿着血管蔓延,在每一寸不起眼的角落探出鲜红的蛇信。

    骆炽并不是觉得害怕。

    他只是已经习得了这种方法。那个被弄丢的七岁的骆炽,那个被家人扔在角落的十岁的骆枳,都还在那个时刻鲜明地站着,没有被任何人领走。

    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推开的记忆叠加,唯一照顾他的人过世后,骆炽不再认为自己会受到任何保护。

    既然没有保护,就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

    有针头就把针头拔下来,有玻璃杯就摔碎了攥住碎片,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必须保持清醒,有陌生人就不合眼。

    明危亭最终弄碎了那片贝壳。

    他拿着那个以失败告终的手工摆件,一次次试着把它沿着裂缝重新拼上去。

    明禄轻声开口∶"先生。

    明危亭停下尝试。

    他把彻底弄烂了的摆件交给明禄,仰起头,闭了阵眼。

    再次失败。

    明禄处理干净了痕迹,回到他面前。

    明危亭靠着墙,漆黑眼底冷凝成冰,再不受控地透出厉色∶"那么不敢看吗"

    骆家的人,就一眼都不敢看那些事吗

    不敢去接触吗不敢去看骆炽是从什么样的炼狱里挣出来,所以索性把骆炽推进另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事的儿子七岁了还不知道不能把自己弄丢,丢了就丢了,居然还跑回来添唑。

    不敢承认这种想法是吗不敢看冠冕堂皇下面藏着的是多自私到可笑的丑陋和卑劣,所以就费尽心思要让那个证明了他们的卑劣的证据从眼前消失…

    "和骆家主说。"

    明危亭说∶"要船上的货,就做个交易吧。"

    明危亭闭上眼,这里不是公海,他不能把这几个人绑去海里钓鲨鱼,也不能做出极端的事。

    他现在是骆炽的粉丝,将来也会一直是,骆炽要干干净净的。所以骆炽的粉丝也必须跟着干净。

    骆炽早晚不会姓骆,不会再和这家人有任何关系。等那个时候,那团火可以在所有的邮轮和海滩上弹吉他,可以画任何风格的画,一定会有人对他说一千次喜欢,他不会再遇到任何危险。

    早晚有一天,骆炽能松地从床上醒过来,惬意地伸个懒腰,卷着被子再睡个回笼觉。

    所以那些梦魇也该换个人缠着了。

    "他不是喜欢关禁闭吗"明危亭说,"明家也有禁闭室,请他每晚都去坐坐。"

    "既然那么重视生意的事,就牺牲些睡眠时间,来喝口茶。"

    明危亭垂下视线,理了理袖口∶"不会对他做什么违法的事的,找人和他聊聊……"

    明禄忽然突兀咳嗽了一声。

    做明家的总管,明禄一向持重稳健,进退有度,很少会有这样奇怪的情形。

    明危亭轻蹙了下眉,下意识沿明禄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停住话头。

    他花了些时间,敛去那些刺人的冷厉,走到被明禄稍稍推开的门缝前。

    骆炽又醒了。

    明危亭无声捻了下食指指节。

    如果骆炽现在的意识状态是正常的,反而好办得多,那种初醒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本能恐惧会立刻被骆炽自己压下去。

    :::

    但骆炽现在自己就被困在那片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里。

    他静静地看着屋里的情形。

    床上的人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自己支撑着一点点坐了起来,正靠着墙调整呼吸。

    骆炽在他这里,的确没有办法完全安心地休息。

    "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他适应。"

    明危亭轻声说∶"我会学习让他安心。"

    "把房间改造成他熟悉的样子,会好一些。"明危亭低下头,查看储存在手机里的资料,"我会每天和他说晚安,如果他能够接受——"

    明禄推开门,轻声提醒∶"先生。"

    明危亭怔了怔。

    他的视力很好,所以即使是站在门口,也依然不难确认骆炽的情形。

    骆炽的那双眼睛是点漆似的黑,干净得像是用水洗过,只是依旧空洞茫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落定的焦点。

    骆炽似乎也并没在找。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斜靠着墙,他太疲倦了,这样的动作已经让他身上剩不下什么力气,但他还是在睁开眼睛。

    骆炽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看着那个地方,慢慢地做出口型。

    骆炽看着明危亭原本坐着的地方。

    骆炽不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吃力地、磕磕绊绊地学着坐在那里的影子,张了几次口,气流声从喉咙里淌出来。

    骆炽回答他,晚安。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