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日暮时分。今日府内格外冷清,许是年节将至,府中下人都归家了。
她在路上便听闻了李熙潮大捷的消息,一时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忧虑。庆幸的是灵州之围暂解,忧虑的是她一时看不清圣上的心思。
经此一战,西北格局又将重新洗牌了。
待入了庭院,靠近了客房,她停了停,转身先去偏舍看到夜心在煎药,她便亲自守着药炉。
待药成,她托着药碗,在他的房前慢下了脚步,先是脱下了大氅,怕将塞外的寒气带进了房,会引得他咳嗽不止。
进了房门,缓缓走到他榻前,按捺住渐起的心跳,眉目淡淡道:
“起来饮药吧。”
少年抬眸,看到她先是一怔,羽睫微颤,而后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他最后什么也没问她,只是夺过她手中的碗,将她新煎的滚烫苦药一饮而尽。
她新添了几味草药,应是比原本的药方更涩更苦了,不知他入喉是何种滋味呢?
雪天湿寒,可炭火燥热,他的干咳会不会又复发了呢?
见他形容憔悴,那些刀剑伤可有愈合?可有人日日不忘为他涂药?
辰霜也通通一句也没问出口,见他神色冷淡,饮毕了药,接过空碗起身欲走,却被拽住了袖口,她心念一动,像是静湖面泛起一丝涟漪,回首相望。
少年眸光黯然,声线沙哑,问她:
“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她不解他何出此问,只是轻轻回握他的手,还未答话,便感觉他把她的腕掐得更紧了,随即听他低声吐出一句:
“不许走。”
她错愕,却见凉生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房门不知何时紧闭,透不出一丝光来,此地俨然成了
一个密室。
而房门,果是从外面锁上的。
他,这是要囚禁她?
“不必费劲了。”长风起身,他只着了一件素白里衣,薄衫隐隐勾勒出他胸前壮阔的曲线,他缓步走到她跟前,忽而垂头抵在她的雪肩,幽幽道了一句:
“你作为河西的医官,不为我治病,还想要跑去哪里?”
他出口问的是她要跑去哪里,实则问的是,她这十日去了哪里。
辰霜退了一步,错开他迟滞而又炙烈的呼吸。
她不是不能如实告知他回了老君阁,但说了只怕令他疑心更重。思虑良久,她恢复了冷漠的神态,望着那十日来日思夜想的眉眼,一字一句道: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是需要向将军禀报吗?”
“呵呵,确是与我无关。”他苦笑了几声,目光倏然染上几分戾色,直勾勾地刺向她,问道:
“那你,收我的簪子作甚?为何既然收了,还要摘下来……”
辰霜不明就里,却见他步步紧逼,右手伸向她的发冠,她急忙避开。她发冠中藏匿之物,她还不想让他看到。
谁料他早有预料,在她闪避间,反用左手摘下了她的冠上之簪。
叮琅一声响,银簪坠于地面,清脆幽婉。
辰霜摸了摸发冠,还好没散。可发间空荡荡的,那枚白玉簪呢?地上这枚怎么是辰鬼幼年送她的银簪?她回忆片刻,心下顿时一凉,料定是那日在老君阁罚跪,掉在雪地中了。
她神色涌现一丝哀婉无措,缓缓俯身屈膝半跪在地上,去拾起那银簪,以袖拭之,却听见头顶那人哼了一声,冷言冷语道:
“别人送你的,你便如此宝贝。我的心意,你便随意丢弃。”
他转而轻笑一声,摇头道: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性子冷淡,不通情意,只要我竭我所能,极尽耐心,便可求得你一颗真心。如今看来,不过是我年少无知,痴心妄想罢了。”
辰霜仍半跪着,以手撑地,一时被这番言语压得喘不过气来,却见上方的少年猛然俯身,那双俊美无俦的脸赫然在眼前毫厘处,唇齿不过咫尺间,暧昧之下,暗流涌动,却听他低声道:
“这银簪,可是崔焕之许你的?他这十日来既已身在郦州,怎么,还不来围灵州呢?”
她骤然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他竟以为,自己去了郦州找崔焕之。
辰霜平了平心壑中不断升起的涨潮,坦然对之:
“我未去郦州。至于崔焕之在不在郦州,我并不知晓。”她抬眸直视着他,一字一句说与他听:
“我与他,亦从未有过私情。”
此间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他闻言勾唇淡淡一笑,将她的郑重其辞撕个粉碎,讽道:
“好一个从未有过私情。不是私情,那便是交情了。”
少年英姿立于堂前,起身背手,徘徊良久,最后绕至她身后,述道:
“郦州客栈那个中毒的斥候,我虽有疑心,但不曾怀疑到你身上。”
“后来魏江曾与我说,郦州军营中,你与崔营中人曾有来往。即便如此,我也并未怀疑你。”
“接着崔氏请你孤身前去其营中,我没有怀疑,只不过担心你的安危。”
“待你从崔营归来,肯定崔氏渡江退兵一事,我虽有疑虑,但也是信了你的一面之词。”
“接下来种种,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辰霜脑中似有惊雷隆隆,身上血液顿时凉了三分。
他竟怀疑,她是陇右崔氏的人。
是了,她近日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那个斥候是天枢提醒她的手笔。那人出现的时机和地点太巧,她能看出有异,朔方和长风自然也能看出。
而天枢多年跟随崔嗣行军,她与天枢在郦州那次密谈必是被魏江手下发现,跟踪他至崔营,料定他是崔氏的人。那么,她与崔氏自然脱不了干系。
崔氏邀她入营,她应得干脆。她不得不去,不是为了那些俘虏,而是探听退兵虚实。怪,就怪在她心急,想要和他速回凉州,却不慎中了计……
她的每一处破绽,都是她的关心则乱。不知何时,有一丝情愫种在了她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心间,不知不觉影响了她的判断。致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每每手下留情,每每心有所念,却每每阴差阳错。
他如此怀疑,并非全无道理。在所有人看来,陇右崔氏佯退,河东河□□袭,直至最后的朔方河西归军埋骨望断崖,都可溯源于她之前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