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二十天后,皇帝颇为慷慨,赏赐丰厚,流水般送入翠微院。

    进宝抱着南海小国进贡的三尺高的红珊瑚盆景,小心翼翼放在长几上,嘴里啧啧感叹:“殿下,您到时候出宫了,这些东西可得带上,丢在这里不知便宜了谁呢。”

    进宝是个圆脸,平日里愁眉苦脸的瞧着丧气,被内侍省主事不喜,近期喜气洋洋的,瞧着可喜,宫女们都愿意和他说说话。

    他原也不叫进宝,进宝是贵妃养的小狗,外邦进贡的,幽禁翠微院之后这狗溜了出去,冲撞了四皇子,被侍从打死了。贵妃伤心,后来病中糊涂,时常进宝进宝地叫着,新来的小太监知道她是梦魇了,应答着跑过去伺候,时日长了,便领了进宝这名号。

    日头高了,萧知遇站在檐下阴影里喂鸟,并不关心这些赏赐,进宝跑过来给他披了件外衣,道:“殿下去睿王府,要奴才跟着么?”

    萧知遇瞧着笼中跳动的雀儿,“不必了,裴珩一向厌恶宫中人,多我一个,他便够膈应的了,再多个你,你只怕要受欺负。”

    进宝“哎”了一声,笑嘻嘻道:“依殿下的意思,我便在宫里享福啦!”

    他又拿了民间话本子出来,分明是新近印的,却被翻得边角破烂,他神神秘秘道:“殿下看么?从掖庭宫宫女那儿要来的。”

    经过赐婚这么一出,萧知遇心知其中恐怕少不了自己的戏份,踌躇片刻,到底还是翻开了,一下便瞧见“花前月下终身约,天恩难测前缘灭”的巨大标题,落款风月老叟。

    萧知遇:“……”

    “安国公,真的不管管吗……”他望着插画里泪眼相对的一双小情人,艰难道。

    “地下书坊不好查呀,都是私底下流传的,”进宝道,“再说这哪能国公府动手,总得找点旁的手段,亲自出手岂不是落人口舌,好像这话本子说的是真的!”

    这些个写话本的倒都乖觉,借的前朝旧事说新戏,毕竟睿王和郡主和皇子,哪朝哪代都有,人名细节稍有出入,含沙射影似是而非。

    萧知遇草草翻过了这本情路坎坷缠绵悱恻的睿王郡主故事,发现自己正是其中的恶毒小三,为爱痴狂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着要皇帝老爹强行赐婚,实乃小情侣中间横插的一根大棒槌。

    下有批语“横刀夺爱终难如愿”,用词委婉,只差没直说天打雷劈了。

    废皇子:…………行叭。

    平日里他有看市井故事的爱好,这下怕是有好一阵子没法直视新出的话本了,他正气闷,便见一名洒扫的宫人提着水桶帕子,神态散漫,要去正房打扫,他连忙叫住。

    “正房那头都是贵妃遗物,这么多年我尚且不敢碰,你们要打扫,也小心些。”萧知遇说着,见对方好像仍旧漫不经心,想了想,“若是碰坏了,自去内侍省领罚。”

    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个声音传来:“二哥也太仁慈了,毁了贵妃遗物,人头落地都难偿罪,只这么轻飘飘一句罚便打发了?”

    他回头望去,就见四皇子萧宜明与五皇子萧容深踱步进来,说话的正是五皇子,面容带笑,很是宽和。

    两人已走到院里,明亮的日光一照,当真是衣冠鲜明,华彩非凡。

    萧知遇立在阴影中瞧了他俩片刻,很快从廊下走出,迎上去,阳光便洒在他温柔的眼睫上。

    那萧宜明瞥了二皇子一眼,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他原就风流俊美,又做金冠玉带的打扮,来到这里委实瞩目了些,好些个宫娥跪地施礼,还忍不住偷瞧他。

    他冷笑道:“五弟糊涂了,二皇子这仁慈也就嘴上说说,内侍省的主事是太监,又不是妇人,对着二皇子发落出去的人,难道还会心慈手软?自然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下手重的打死了就给扔出去了。”

    内侍省掌刑的主事是宫里著名的活阎罗,最擅长打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洒扫宫人看二皇子面软好说话,原还不当回事,一听这话当即跪下,连连求饶道:“不敢不敢,奴必定小心谨慎!”

    萧知遇被他一顿讥讽,只顿了顿,与两个兄弟见礼。

    他和宜明原就不对付,因贵妃与淑妃常有来往,才偶尔混在一起。萧宜明性格刻薄尖锐,贵妃母子一落了难,他便拍手称快,时常来看他笑话。

    五皇子萧容深却是个好脾气的,他刚落难时容深会悄悄来探望,只是逐渐也没了来往,毕竟一个庶人是真前途无望,跟他有交集,平白惹了麻烦。

    萧宜明环望一眼翠微院,到处是珠光宝气的贺礼,阴阳怪气道:“嘿,到底是要嫁去睿王府,这阵仗,比大姐出嫁时还气派呢。”

    萧容深道:“是父皇看重二哥。”

    宜明刻薄,萧容深与他一同长大,虽不赞同其言行,到底没多说什么,朝萧知遇微笑道:“父皇命我们给二哥带贺礼,挑东西花些日子,这就来了。”

    身后的内侍便将宝物呈上,萧知遇拱手谢了,还未多说些客套话,萧宜明便抬了手,道:“不必说谢,你皇子之名虽复,父皇却还没允你一官半职,虚担着名头罢了,我们特意来送礼,为的也不是你。”

    这话便是在显摆父皇允他参政了,直白的不善。

    萧容深只得找补:“父皇年事已高,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御前尽心罢了,太子担的职责比我们更重。”

    他觑了觑萧知遇面容,又问:“太子来过了么?”

    萧知遇讷讷道:“大哥事务繁忙,昨日便命东宫内侍送来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为的裴珩,他将来是朝中砥柱,受父皇器重也是常理,这些宝物送给我,倒是我占便宜了。”

    “二哥哪里话,”萧容深笑道,“说来惭愧,眼下我们兄弟能帮得上父王的,恐怕还不如他多。”

    一旁的萧宜明却面色难看起来,盖因他幼时极瞧不起裴珩,如今示好也觉丢脸,萧知遇偏偏一口一个裴珩,戳心戳肺的叫他恼怒。

    他瞥了眼萧知遇,冷冷道:“含针带刺。”

    萧知遇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局促地将手里的鸟食放在栏杆上,要请两人进屋坐坐,萧宜明在气头上,嫌他屋里不够亮堂,便道:“不必了,闲人事少,我却事忙。”

    萧容深面露无奈,朝他拱手,随萧宜明去了。

    人一走,萧知遇便收起神色,独自回到后院摆弄花草,隔着一层院墙还能听到外头两人说话。

    五皇子劝四皇子跟二哥打好交道,该坐坐再走,四皇子讥讽道:“坐什么坐,到处是奴才洒扫,一股子烟尘味儿。”

    当晚,萧知遇练完字后勉强喝了药,这药是太医配的,给他养身体,实在难喝,每回喝得难受,他都宁愿当个病秧子。

    他放了药碗,苦得眼眶鼻尖都红了,正要漱口去去药味,进宝忽然火急火燎跑进来,告诉了他一件大事:写缺德话本子的香玉阁被查抄了!

    这么快?

    萧知遇颇感欣慰:“国公府终于忍不了了?”

    “是睿王府查的。”

    萧知遇一口茶水堵在喉咙里,喷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简直不敢想裴珩看到这些话本子时是什么脸色。

    “不光是之前的本子,听说里面刚刊印的话本都还摞着没发,睿王一翻,就令睿王府侍卫放火烧了,”进宝说道,面带惋惜,“掖庭宫的姐妹们说起来都伤心得要哭了,续集都还没看呢!”

    萧知遇震惊:“居然还有续集?”

    这狗血到狗都不嗑的话本竟然如此受欢迎?

    “是啊,好些官家小姐预定呢,今儿才写好的续集,就被睿王府抢去烧了。”

    萧知忽然有不好的预感,结巴道:“续集写……写的是什么?”

    进宝顿了顿,偷眼觑着殿下的神色,没敢说,打着哈哈就要跑,被二皇子拉着审问许久,才吞吞吐吐道了实情:

    ——痴皇子情难自抑,夜深情挑睿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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