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时小厮在前头带路,萧知遇问道:“你是在世子跟前伺候的么?”

    “是,不过世子特意拨了我过来,照顾殿下起居。”

    “世子今早去了国公府?”

    新夫人问起前亲家,小厮这便期期艾艾的,很是为难:“啊,可能……可能是的吧。”

    话本子恐怕要有新素材了。萧知遇忍不住想。

    比如说睿王难忘旧情藕断丝连,与郡主互诉衷肠什么的。

    他沉吟一会儿,轻声道:“去做什么?莫非有急务,要在大清早的过去?”

    “安国公身兼侍中之职,忙的都是大事,时常会请世子过去。”小厮觑了觑他,试图为睿王辩白,“老王爷和王妃从前确实想过要和国公府联姻,不过、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世子一向知道分寸。”

    说到这里他也觉得站不住脚——新婚第二天就往外头跑,也说不上“分寸”二字。

    萧知遇倒无心计较这个,他走在廊下,许多仆人朝他施礼问安,一派恭敬,他却知道他们大约也在心底看笑话。

    他问道:“王府里可有空着的院落?”

    “当然有,这王府可大了,住的人却不多,殿下是想……”

    萧知遇道:“收拾个远些的院子出来,我今日便搬过去。”

    小厮愣了愣,以为他在赌气,劝道:“殿下别气呀,世子他不近女色,跟前伺候的都没几个姑娘……”

    萧知遇面上显出局促,“世子与我本就是奉命完婚,见了面也拘谨,分开了谁都好过,想来世子也不会反对。”

    小厮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了:“院子收拾要花些时间,日头正好,殿下不如随小的到处转转?王府后头好大的花园呢。”

    萧知遇在宫里也少有走动,便点点头,一路往花园走去。天气还热着,他寻到个假山后的凉亭坐了,小厮瞧他额上有薄汗,殷勤道:“厨房有降暑的汤饮,殿下要么?”

    萧知遇想了想,小声道:“冰镇酸梅汤。”

    小厮应声跑去了,他一人托着腮发呆,忽听外头响动,原是几名花匠进了园子修剪花草。

    咔嚓咔嚓的,一人拿着剪子道:“听说这府里有婆子被赶出去了?”

    “我也听人说了,说是以下犯上对主子不敬。”

    那人怀疑道:“昨儿宫里那位才进门,可别是他发的话吧……”

    隔着假山的萧知遇:我还能有这么大能耐?

    “哦哦,那位三皇子?”

    是二皇子!

    很快这几个花匠便小声议论起坊间传闻,什么当年陆家如何权势滔天欺男霸女,二皇子那时如何如何飞扬跋扈欺压还是伴读的裴珩,又如何如何搅乱裴珩的婚事,闹腾着要嫁裴珩……最后有人忿忿道,可恶,如此品行怎么配得上睿王!

    萧知遇:…………高攀了高攀了。

    等小厮提着食盒回来,几个花匠立刻闭嘴,见他一溜烟进了假山,当即面面相觑,伸着脑袋往假山后一看,花枝簇拥的阴影下,果真有位年轻公子坐着,雪白的一张脸儿,生得端丽文秀,画似的,只是病殃殃的没什么生气。

    花匠们是外来的,认不出他,直到听小厮口称“殿下”,才一个个脸色大变,吃吃道:“二……二殿下?”

    萧知遇觉得这场面微妙,应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露出个得体的微笑,几名花匠见他不追究,便佯装剪花草,一步一挨,举着剪子悄摸摸溜走。

    萧知遇抿着酸梅汤,不知想着什么,忽而细瞧了小厮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听你口音,是北边的人。”

    “小的名叫阿努,是王爷从北地边关带回来的。”

    他见萧知遇望着他腰带上异族风情的挂饰,补充道:“这是我家乡凉州的东西,殿下若喜欢……”

    萧知遇移开眼睛,“不,我只是想起了故人。”

    萧知遇第一次见到裴珩,是在隆德三年春,他那时虚岁十四。

    年节后,父皇带着他去国公府看望长公主,长公主柔慈温婉,他们这些孩子,没有不爱在长公主跟前撒娇的。他和昭斓玩闹时不慎被泼了身茶水,衣服湿了,在这寒冬腊月为免得了风寒,该去换衣。

    长公主拿了昭斓的斗篷给他临时披上,因他小时候生得明眸长睫,模样秀丽,长公主爱怜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亲自牵着他的手去了后院。

    路上他隔着月门,望到一处梅园,梅花在雪中开得正好,便频频回头。直到在屋里被伺候着换了件过大的旧衣,又严严实实披了斗篷暖着,他终于忍不住央求长公主:“我想去出去玩儿。”

    长公主允了,让仆人跟着,怕他去雪深的地方摔了,他却找机会甩开了仆人,跑去了后院积雪的梅林。

    他跑进了林中,留了一串脚印,发现院里还有个人,是个瘦巴巴的孩子,正隔着小雪与梅枝望向他。

    方才随长公主经过时,这园子里便隐约有人,好似远远地、偷偷地瞧着他,他以为是国公府的仆童,此刻一看才发觉不是。

    这孩子生得面黄肌瘦,两颊凹陷,显得双目更深更亮,身上穿的居然很华贵,却并不合身,被过于宽松的衣袍一衬,人更瘦弱了些。

    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肩上积了点薄雪。

    萧知遇不认得他,心想国公府什么时候多了个不认识的男孩儿了。

    他朝对方走了两步,想过去问话,这孩子见他走近,竟十分开心似的,抿着嘴角快步走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

    这人一开口,是嘶哑的嗓子:“你……”

    话还未说完,院中忽然传来脚步声,是仆人带着人找来了,皇帝与长公主很快走到萧知遇身后。这孩子愣住,望了望长公主,又看向皇帝,在看到皇帝衣袍上的龙纹时,眼瞳一缩。

    他下意识攥紧了萧知遇的手,竟像溺水之人死死抓着一根稻草,攥得萧知遇手掌生疼。

    皇帝说道:“知遇,这孩子是谁?”

    萧知遇也觉着没见过,长公主笑道:“这是裴氏的孩子裴珩,今早刚到的,一直说想见见昭斓呢,居然自己跑出来了……孩子,你过来,见过陛下和二殿下。”

    萧知遇只觉紧紧抓着自己的这只手忽然冷了下来,比冰雪更冷,像是坠进了冰窟,手也很快松开。

    半晌,裴珩面无表情退后一步,垂头跪在雪地上,朝皇帝行了大礼叩拜,最后以额触地,哑声道:“罪臣之子裴珩,拜见二殿下。”

    很久很久以后,萧知遇才忽然意识到,裴珩那时是认错了。

    他把那个穿着斗篷,被长公主牵着手的二皇子,当作了什么重要的人。

    裴珩大概眼神不太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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