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课间休息,学士不在书房,书案上叠了好些书,萧知遇好奇这些有大学问的看的什么书,便示意裴珩替他拿来。

    裴珩起身去拿了,萧知遇看了一会儿便失去兴趣,他倒还看出了兴味,继续翻看。这些书纸张泛黄有些年头,十分脆弱,裴珩翻动时因手上有伤,动作笨拙,不慎将其中一页撕破,只听“嘶拉”一声,萧知遇的瞌睡都被吓没了。

    这可是崇文馆的古籍,学士这等地位的才借得出来!

    他赶紧扑上去,将纸张拼上,看看四周没人发现,便捧回了学士书案上摆好。

    等学士回来发现古籍有损,大发雷霆时,裴珩正要起身,萧知遇看了看他的手,一咬牙,伸手按住了他,抢先道:“是我一时好奇……”

    裴珩却不领情,将手从他手下抽走,叩头沉声道:“裴珩不慎,将学士的古籍撕坏了,学士请罚。”

    萧知遇真是给他气死了,他是皇子,父皇顶多骂两句,他愿意替他兜着,这样还不领情,仿佛跟他划清界限似的!

    最后事情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看在二皇子和郡主求情的份上,从轻发落,倒没有挨手板,罚了抄书百遍,还得去后殿跪三天,对着圣人像思过。

    因他之故,裴珩在文华殿遭的罪,比他想象的还多了些。

    时不时被他连累受学士责罚也就罢了,四皇子是个不饶人的,大约是将萧知遇和裴珩两个人的账全算在了裴珩一人身上,时常针对。

    萧知遇练完字搁了笔,毛笔从桌面一路滚落在地,墨点正甩到了老四刚写完的一幅字上,糊了一片,萧宜明不依不饶找麻烦。这类口角二皇子和四皇子时有发生,书房里众人都见怪不怪,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二皇子受皇帝看重,陆太师权倾朝野;四皇子虽性子顽劣,淑妃母家国公府却正如日中天,深得皇帝重用。这两位谁都不好得罪,谁会想不开掺和进去劝。

    萧知遇连连赔罪,提议要拿自家的宝物作赔,萧宜明却直冷笑:“谁要你景华宫的东西,我甘露殿又不是寒酸到要讹你!”

    “那四弟要如何?”

    昭斓忍不住道:“这点小事四哥也要计较?”

    “是小事,所以我不怪二皇兄,”萧宜明只伸手,指了指裴珩,“但你的奴才伺候不周,连主子的笔该搁到笔架上都不知,该打。”

    裴珩这时正捧着笔洗,听到“奴才”两字也不吭声,萧知遇知道老四是将气撒在了裴珩身上,忍了忍道:“我给你赔些别的。”

    吴飞谭上回被裴珩打得记忆犹新,顶着二皇子和郡主的怒视撇嘴道:“是该打,二殿下莫要偏袒。”

    眼看快僵持到上课时间,再闹下去,所有人都得挨学士的罚,萧知遇难得有些怒气,心想干脆去贵妃跟前告状算了,倒是裴珩站了起来,道:“不过几个手板,我这便去领罚。”说罢自顾自往殿外去了。

    伴读自去领罚,萧知遇还能说什么,闷坐着。

    第二日午时,裴珩送了昭斓郡主出宫,回到文华殿时,只皇子们和伴读还留在这里看书。

    吴飞谭那小子手疼得厉害,现在都没好,萧宜明体恤他,又需人替他磨墨,放着自己的内侍不用,非指名要裴珩过去。

    明眼人都知是针对裴珩来了,萧容深打圆场道:“不如让屈梦成替四哥磨墨,他正好无事可做。”

    屈梦成犹豫着站起身,萧宜明抬了抬手,示意他回去,只朝着萧知遇道:“磨墨而已,想来二皇兄不会吝啬借个人给我吧?”

    萧知遇没说话。

    他不由想起昨晚他跟母亲告状,贵妃却劝他尽量莫和四皇子起冲突。如今陆家太过张扬,遭人记恨,父皇颇有微词,转而重用国公府,他在宫里便不能惹事。

    因而他还是点头允了。

    裴珩过去替四皇子磨墨,哪知四皇子挑剔得很,一会儿嫌墨水淡,一会儿嫌干。萧知遇在前头听得直皱眉,忆起从前他刚来文华殿读书,在父皇面前写字时,父皇就支使了宜明给他磨墨,大约含了点敦促他们兄友弟恭的意思,四皇子便看他更不顺眼。

    这会儿萧宜明让裴珩递笔,裴珩拿起一只狼毫,动作间不慎点上了四皇子的衣袖,污了一块,四皇子便揪着这点由头做文章,又要罚裴珩——昨天是二皇子弄出的事,大事化小,这回变成裴珩,那自然要往大里罚。

    裴珩垂着头看不出神色,从萧知遇的角度望去,能看到他隐约咬紧的腮帮,怕是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

    萧知遇的目光不由转向裴珩昨天还未好全的手来。

    再打,这手迟早得废了!

    “这可是宫里开春的布料,本皇子仁慈,知道朝梦苑困窘,你母亲也不容易,我不需别的,你便去外头跪个……”

    萧知遇眼见裴珩脊背微微起伏,快要发作,他立刻起身,大声道:“四弟莫说了,二哥这便罚他!”

    说罢快步冲过来,一把拿起四皇子书案上的砚台,就往裴珩背后泼去,登时泼了他满背墨点子,连旁边的萧宜明袖子也遭了秧。

    萧宜明大叫一声:“你——”

    “哎呀,是二哥手抖,新衣我即刻差人送去甘露殿赔罪!裴珩衣服也算坏了,就此抵过!”

    萧知遇一口气说完,拉着裴珩一溜烟跑了,萧宜明在后面气急败坏,却也无法。

    两人跑出一段,萧知遇体弱,很快便喘不上气,扶着假山直揉胸口,好一会儿拧紧的眉头才松开。

    裴珩立在旁边看着他。

    萧知遇见他面色不改气息不乱,抱怨道:“你倒强健,方才不拦着你,怕是立马就要揍人了……你可要三思,上回那状况再来一次,你以后永远出不了朝梦苑。”

    裴珩漠然道:“既然如此,那便有仇报仇,我打断他胳膊也不冤了。”

    萧知遇:“……”

    作为伴读是不是太暴力了点。

    萧知遇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是我给你惹麻烦,还是你给我惹麻烦……宜明该谢我,我可是救了他的胳膊和门牙。”

    他看了看裴珩的衣服,今日裴珩外面披着件银色缎面的大氅,后背大片墨点格外显眼,“你这模样回去了,会不会被裴夫人责骂?”

    裴珩并不在意,萧知遇自顾自答道:“啊,也是,你又没错,裴夫人骂你做什么,骂的一定是老四和我。”

    他连累裴珩挨了几回戒尺,裴夫人想必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前头林子里有个凉亭,两人便过去坐着歇歇,这时候正值春初,暖阳和风,萧知遇穿得多,又一阵跑,脸颊上泛红,倒跟初开的桃花似的。

    他横竖看裴珩衣服上的墨渍碍眼,总觉得心虚,再瞧瞧不远处的花林,忽而生出个新奇念头,他问道:“你带笔墨了么?”

    裴珩只坐着,没看他,“我被殿下捉出来的,如何带笔墨。”

    萧知遇一噎,站起身往石凳上爬,站得高了,就看到后面小路上,他的内侍们无头苍蝇似的乱走,到处找他。他高声叫嚷,将人喊了过来,拿了自己的笔墨。

    今天上的是丹青课,画梅,颜料多了些,他只拿了砚台和朱砂,又让裴珩背过身去。

    裴珩这才看他一眼,应是不情愿,他拿着笔催道:“给你画点东西,省得裴夫人骂我。”

    等对方转过身去,他便认认真真将那背上的墨点涂抹,连成顿挫折节、疏密有度的枯瘦枝干,再换了笔蘸朱砂,往那上面点了梅瓣。

    萧知遇越看越觉得自己了不得,裴珩被他闹得背上痒,老是动弹,弄得他有些不满,道:“画歪了别怨我啊。”

    半炷香工夫过去,萧知遇满意收了笔,催裴珩把衣服脱下来看看,裴珩只得依命脱了,铺平在石桌上供二皇子欣赏。二皇子正考虑要不要题诗,哪知墨水已逐渐渗进布料,没一会儿便毛剌剌地渗开,糊成不太雅观的一团。

    萧知遇大失所望,丢下笔,“算了,这样也能交差,你就说是我雅兴大发,亲自给你赐了画,是爱重你。”

    被裴夫人骂有病,总比被骂仗势欺人强。他腹诽。

    裴珩无话可说,拿了外衣抖了抖,穿上。

    萧知遇这才发现裴珩脸颊上有墨点,凝在耳边,他站得近,随手便伸过去替他擦了。指尖刚碰上温热皮肤,裴珩忽而一震,猛地捉住他的手腕,转头看向他。

    他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眼睛,裴珩头一回离得这么近,眼珠在阳光下瞧着,颜色仿佛都比常人浅一些。

    那一瞬间,萧知遇只觉四周安安静静的,或许还有不远处桃林的花叶沙沙声,两人的呼吸都像停止了。

    他的手好热啊,萧知遇想。

    很快,裴珩松了手,萧知遇缩回手去,挠了挠脸颊,尴尬道:“你脸上有东西……”

    裴珩默默抬起手擦了,余温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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