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是一个身姿挺拔的布衣少年,语声清朗中尚存稚嫩,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他面上不知为何俱是泥土,衬得双眼黑白分明,黑瞳像乌沉沉的浓墨,眼白像亮盈盈的水银。整个人虽裹着泥污,却又仿佛晶莹剔透,像个银矿作胚的黑泥像。

    小鱼儿并没有走远。他在瞧见江玉颜和花无缺掠去的身影后,就停下了脚步,不及思虑,又听见了海红珠的哭声。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折了回去。他随着戏班子流浪许久,愈发看遍人情冷暖。他早已暗自发誓,绝不会不管任何一个善良的人,更不会放任自己的恩人饱受欺凌。

    李明生浓眉扬起,狞笑道:“你这脏小子,想找死么?”

    他反手一个耳光掴出去,却被捉住了腕子。小鱼儿厉声道:“去吧!”

    喝声出口,手掌一扬,李明生竟被他重重摔了出去,正摔在铁心兰身边。铁心兰惊呼起来,痴痴傻傻的慕容九也茫然抬起了头。

    白凌霄面色大变,反手拔剑,长剑毒蛇般直刺小鱼儿胸膛。

    小鱼儿身子一偏,竟抢入剑光,一掌拍在白凌霄胸膛上。他并未用出全力,但白凌霄却惨呼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而出,软倒下去。碧绿的草地上,染满了鲜血画成的桃花。

    小鱼儿呆了呆,他自己实在也未想到自己的武功竟如此精进。铁心兰忽似吃了一惊,颤声呼道:“小鱼儿……小鱼儿,是不是你?”

    海红珠也踉跄跌在地上,泪中带笑,喃喃道:“余大哥,你会回来瞧我的,是么?”

    铁心兰在痛哭,李明生在呻吟,慕容九在呢喃不知名的语字……场面混乱得惹人心惊,又实在可笑。

    而小鱼儿早已头也不回地转过身,狂奔而出。

    此间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江玉颜所能得知的了。

    她和花无缺手牵着手,奔跑在粉红绯绯的春天里。远处山色如翡,重峦叠巘,时有鸥鹭出岫,冲散了满山云霭与雪霰。近处江堤连绵,木叶凝碧,二人践履过处,群花斑斓乱人眼。花瓣上清露晶莹,似是昨夜将圆未圆的纷繁残梦,追着他们的踪迹,一路而来。

    轻柔的春风拂过了两人的肩头,带着一缕远山和溪水的清润蕴气。江玉颜终于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弥漫着花香和土腥味的湿润空气。

    花无缺此时才敢说话,道:“江姑娘,你怎地……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被江玉颜拉着狂奔,自是满心疑惑。但他又被移花宫主教导要尊重爱护每个女子,是以竟也并不反抗,乖乖地跟着她跑了这么远。

    江玉颜脚步一停,立刻也觉出了窘迫。她方才头脑一热,因为并不想让小鱼儿现在就死在花无缺手上,竟就这样扯着他撒腿就跑。她为花无缺费尽心思经营的淑雅闺秀形象,只怕要就此完结。

    她心中悔恨不已,转瞬却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小鱼儿。她若不是看到他,怎会乱了心神?

    忆起他飞身去接海红珠的模样,江玉颜心下愈发不好受起来,她却说不清自己在难受什么。

    所幸当务之急也并不是这件事。她呼吸着温柔而动人的春日气息,嘴角也适时地露出了温柔而动人的微笑。

    少女多情的眼波转到了花无缺面上,嫣然道:“谢谢你……我方才只是太憋闷了,实在忍不住,想要散散心。花公子,你是第一个不曾甩开我的手的人。”

    花无缺面上微微一红,道:“江姑娘此话又从何说起?”

    江玉颜见他上钩,便顺水推舟道:“你不知道,我……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每到了春天,每到了阳光下,我总是想出来走一走,跑一跑,什么也不想,只要嗅嗅拂面的春风。”

    她幽幽一叹,柔声接道:“但家父对我教导甚严,不让我常常出门,像个疯丫头似的跑来跑去……我也是听话听惯了,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坐在房里绣花、练武,做个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

    她这番话也许不能打动所有男人的心,但花无缺的脸上,竟已出现了触动的神色。

    只因江玉颜这几句话恰恰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也是个“听话听惯了”的小孩子,他在移花宫的生活养尊处优,唯独缺少了一样东西。

    自由。

    江玉颜正是把握了这一点。她偷偷觑了他一眼,暗自一笑,接着道:“你莫见怪,但现在既然只有我们两人,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最初和你搭话,也是因为我爹爹授意,想要我结交你这样的年少才俊。”

    花无缺轻轻叹了口气,道:“江姑娘,你不必说了。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完全可以理解……”

    他的话已被截住。江玉颜用冰凉的指尖触了触他的手背,就像一只下坠的蝴蝶触了触水面。花无缺面上泛起了红晕,想要抽手,又怕冒犯了她。

    江玉颜却主动收回了手,叹道:“但后来却不同了。和你成为朋友之后,我……我发现……”

    花无缺心里一动,道:“什么?”

    江玉颜终于抬眼望了望他,眼波就像繁星涌动的波光。她凝注着他,轻轻道:“我发现……也许你也是个孤独的人。”

    花无缺心中一震,似有某种秘藏的情感崩流而出。江玉颜的话就像一根针,刺入他温柔寂寞的心扉,摇动了扉门上落灰的铁锁。

    他本以为这把锁永远打不开了。他的师父移花宫主,他的侍女荷露,俱都不曾碰一碰这把锁。但现下却有个同样孤独的人,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锁着的是鲜花,还是妖魔?

    他想要去看一看。

    花无缺再抬起头来,目中神色已温柔得多。他长叹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想过这样……在花海中奔跑,一直跑,轻易不会停下来。”

    他生在绣玉谷、移花宫,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小无缺也想过在花海中无忧无虑地奔跑,在花海尽头扑进父母慈爱的怀抱,但在这片馥郁花海尽头等着他的,只有邀月宫主三尺白绫般的宫袍。

    五岁那年,因为他在凉亭打坐时偷偷跑进了花田,扑了一只蝴蝶,邀月宫主就罚他在大殿前跪了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衣上沾染的花粉已能开出鲜花,久到他几乎要失声求饶,怜星宫主才奔了出来,扶起了他。

    他立时晕倒在她怀里。闭上眼之前,花无缺只能瞧见移花宫主洁白胜雪的袍角,垂落在寒冷如冰的白玉砖地上。

    而他那年扑过的稚嫩蝴蝶,再也没有在他指尖张开翅膀。

    江玉颜道:“也许这就是我觉得你亲切的原因。”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十分愧疚,道:“此前我和你做朋友,也许是因为我爹爹的授意,但现在绝不是了。花公子,你可能原谅我说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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