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小鱼儿在众人面前揭破了江别鹤父女的阴谋,他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毕竟也在别人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段家虽不至于十分相信小鱼儿的话,对江别鹤的态度到底已有些疏离。

    江别鹤恰好借此机会回到江家,不再暂居于段府之中。正如小鱼儿所料,他心里记挂着那一批巨额的镖银,不论如何都要先运出城去。但他此刻已身受怀疑,绝不能贸然出城;这个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到江玉颜身上。

    最纠结的人却不是江家父女,而是花无缺。

    当日小鱼儿抛下那十六个字后离去,他心里就开始反反复复地琢磨那首神秘的诗句。他几乎已完全确信,那个特意警示他江家父女并非善类的神秘人,就是他所追杀的江小鱼。

    花无缺不敢违背师命,并不代表他是个笨人。他当然明白小鱼儿这样做是一番好意,正是因此,他心下才一片复杂。他追杀小鱼儿许久,他应当恨他入骨、巴不得看他笑话才是,但他却费尽心思也要让他醒悟。

    他终于有些动摇起来。他原本坚定不移地相信,二位移花宫主命他去杀人,其中必有缘由,那人也是死不足惜;但事到如今,真正见识过江小鱼这个人之后,他却很难下手了。

    冥冥中有种直觉在告诉他,小鱼儿不是一个该杀的人。

    更何况……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

    若说花无缺是一朵囚禁在冰天雪地的花,江小鱼就是遨游于苍翠山头的风。

    即便他无法随风而起,也终究想要借他的眼睛看一看,清风掠过了几千里的天际。

    让他烦心的却不止这一件事。他的另一件烦心事,正是江玉颜。

    江玉颜回到江府后,就开始托病不出。旁人只道是雪魄精余毒未解,也无太多疑心。花无缺却知道其中应当有异,但他停在江玉颜房前,竟迟迟推不下手去。

    门却自己开了。

    来开门的江玉颜瞧见了花无缺,似也吃惊得很。

    她眨了眨眼睛,道:“无缺?你怎么站在外面?”

    花无缺窘然道:“我……”

    江玉颜展颜一笑,道:“进来说吧。”

    花无缺只好走进了她的屋子。这是间不大的屋子,布置仍和小鱼儿来到这里时一样。他从未进过一个少女的闺房,简直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玉颜恍若无觉,侧身坐在了床头,微笑道:“无缺,快坐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花无缺直挺挺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窗外夜色沉沉,一轮冰蟾悬于中天。借着清透的月光,他眼角瞥见了江玉颜,竟发现她只穿了件藕荷色的薄中衣,像是一朵粉玉雕成的睡莲。那中衣的领口处透出莹白柔和的色泽,仿佛是睡莲洁白的花蕊。

    花无缺的脸立刻烧了起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的行为着实不够妥当。

    他赶忙站起了身,道:“没有事,我……我先回去了。”

    江玉颜见他脸上飞红,眼珠一转,就琢磨出了原因。她和小鱼儿锁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久,二人平日里就像大通铺的室友似的,她几乎都忘了和男人相处的规矩。

    她虽不觉丝毫尴尬,但还是披上了一件外衫。直到花无缺走到了门口,她才轻轻开口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花无缺推门的手再一次停住。他回过头,就瞧见了一双锐利的眸子。

    他心下一凛,不觉想起了小鱼儿那句打油诗,“只缘心系九尾狐”。江玉颜那双眼睛,太像狐狸在窥伺时的模样。

    花无缺故意不去瞧她,凝注着飘摇的烛光。他心里想到小鱼儿,想到江玉颜,想到移花宫主,每个人都在他心里结成个解不开的死结,他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处理。

    他默然半晌,沉重地坐下来,长叹道:“你要我说真话?”

    江玉颜垂落在身侧的手,猛然掐紧了床帐。她紧紧攥着这片布,森白的指节几乎要顶破皮肤。

    但她的语声依然平稳,平稳中含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花无缺目光终于来到她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

    “我只想问……江小鱼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江玉颜垂下了头,轻声道:“你怀疑我?”

    花无缺似已不愿面对着她。他扭过脸去,咬紧了后牙,道:“我不愿怀疑你。所以我来亲自问你,只要你答一句是或不是。”

    江玉颜冷冷道:“我说不是,你可会信我?”

    花无缺没有说话。

    江玉颜倏地抬起头来,盯着他一字字道:“比起信我,你更相信江小鱼?”

    花无缺心中五味杂陈,低低叹道:“我……我不知道。”

    江玉颜只觉一股怒气冲了上来。江小鱼总是这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要让她的心血毁于一旦。

    她大脑都被怒意烧得发烫,脱口而出道:“你真以为他是好人?你了解他什么?天下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对我做了什么,你也不是没瞧见过……”

    花无缺喃喃苦笑道:“不错。你自然很了解他,他……”

    他没有说出口,但江玉颜却清楚他欲言又止的半句话。

    ——他也自然很了解你。

    她的话立刻顿住了。她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也太失控。

    江玉颜沉下声音,道:“这么说,你和江小鱼一样,都认为我和我爹爹乃是镖银窃贼了?”

    花无缺默然不语。江玉颜不容他细细思忖,厉声道:“那你为何不捉了我们去见段合肥和赵香灵?堂堂无缺公子,难道要弃江湖道义于不顾么?”

    花无缺浑身已颤抖起来。江玉颜是他的朋友、甚至是他暗生情愫的姑娘,江别鹤亦然是对他处处照拂,他怎么能动手?他怎么忍心动手?

    也许只是小鱼儿弄错了,他暗暗对自己道。也许只是我弄错了。

    江玉颜见他踌躇不答,心中已有了定数。她无声地长出一口气,紧握的双掌堪堪松开,掌心冷汗湿濡。一片薄汗之间,扣着一根银针。

    方才她实在没有把握花无缺会真的睁一眼闭一眼。是以她早早摸出了暗器,如果他有出手之意,她便要先下手为强。

    所幸她预料的没错,花无缺果然不忍动手。他算是个重情重义的谦谦君子,但又未免太重情了些——太重情的人不是君子,而是痴儿。

    江玉颜暗暗冷笑,面上却缓和许多,柔声道:“无缺,我看你最近累得很,就莫要想这么多了。我不许你想小鱼儿,也不许你想段合肥、赵香灵他们,我只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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