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启南未曾想过,有一日他要与这样一把宝剑面对面。

    世间灵宝,多有自己的意识。这把剑虽然初出熔炉,但已有成为灵宝的征象。此剑周身笼罩于某种奇特的、介乎于阳光与冰雾之间的光华之下。它无声悬浮在那里的样子,竟给人一种此剑是某位宗师化身的错觉。

    眼下谢启南就站在离它很近的地方,但他迟迟没能伸出手握住剑柄。他感觉得到,剑在审视他。

    如同多年前他刚刚来到遂机门,门主丁不允皱眉考察他的诚意时,那样凝重又审慎的目光。

    只不过,那时候丁不允看过他后,选择了一笑带他入门。此剑却在审视之后,无声地移开了寸许。

    剑也认为他配不上它。

    谢启南有点想要发笑。

    早就说了,他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了。就让他好好地藏起来、藏到一个不打扰任何人的角落不好么?为什么要把他从少有人至的角落里扒出来,让他现在站在这里,承受着所有人或惋惜或鄙弃的眼神?

    杨晓和唐风也看到了剑的移动,不由担心地对视了一眼。

    说到底,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他们也是不了解的。只是选择相信了师尊,所以不问缘由地为他辩解为他争取机会。可如果……连这把剑本身也不接受他,又有谁能帮他?

    要是师尊在就好了。他们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同样的意思。

    剑无忧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望着谢启南和他的剑。他这般淡然,倒好像是在等待一个意料之中的终结。因为已知结局,所以不怀期待,所以也不动不摇。

    谢启南也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循着剑向上飘移了几分,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想,这把剑是很漂亮,可他并不想要。

    他知道自己全无半点可取之处,只是……

    为什么他没有奢望过的东西还要反过来嫌弃他呢?

    它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

    它凭什么呢?

    他想到这里,便也就这么问出了口,“你凭什么?”那语气同他平时讲话并无二致,却听得唐风心底蓦然一空。

    奇怪,他分明不懂谢启南为何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却鬼使神差地领会到……小师弟大概,是在质问这把剑。

    他担忧地看着对方,就看对方抬手,毫无热情地握住了剑柄。

    剑无忧注视着谢启南的神情,当对方握住剑的一刻,他的神情忽然一变。

    这年轻人眼底的那种……光,竟然跟这把剑有点像。

    冰火交融,强行将矛盾扭合到一起,靠外力使其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用以换取伪饰的平静,而掩盖其下的、随时可能到来的……分崩离析。

    谢启南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只是有点生气。他看不惯这把剑,便想毁了它。

    而要毁掉它,就必先征服它!

    剑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在谢启南握住剑柄的下一刻,长剑忽地爆发出盛大的金光!那光绚烂夺目,伴着倾泻而出的巨大威压,凛冽的剑气顷刻间就将谢启南的脸刮破出四五道伤口。唐风和杨晓急忙运转起灵力抵抗,杨晓还探出一只手来,想要将小师弟拽到自己身后,不想却落了空。

    谢启南避开了她的手,又踏前一步。

    他几乎没有一点灵力,眼下迎剑而上,无异于送死。

    可他半分畏惧也没有,只是又抬起了另一只闲着的手,两手合握,紧紧抓住长剑。他没有灵力,便没有足够的力量制住这把剑,但他不想放过这把剑,他要让它彻底消失!一只手不行,就两只手;一条命不够,就鱼死网破!

    谢启南眼底隐隐泛起红意,可神情力持恒定,这份反差落在他堪称俊美的脸上几乎称得上疯狂。

    唐风于狂风中艰难地眯起眼睛,看到疾风剑意将谢启南的两条小臂划得鲜血淋漓,焦急地喊道:“先生!快让剑停下!”

    剑无忧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的地方,“不能停。”漫天剑意似乎识得他是自己的铸造者,所有的伤害都避开了他。剑无忧就好像是个正目睹一场大戏的闲散看客,对眼前那些四散的鲜血视若无睹。他的唇边竟然还隐隐带着笑意,仿佛对这戏颇觉满意。

    杨晓着急得一跺脚,“师兄,再不出手小师弟就要死了!”

    唐风抬手便要起决,剑无忧忽然闪到他的身前按下他的手,“你帮不了他。我想,他也不会想要你帮他。”

    唐风愕然抬头,就见谢启南吃力地分出一只手来,快速地握住了剑刃!他从剑柄与剑刃处两边用力,猛地将剑压到了地面上!

    因为脱力,谢启南顺势跪倒在地。他的衣衫已被割破得不成样子,满脸的血水和汗水混合,宛若疯魔。

    可他面色如往常平淡,若没有眼中的那抹红意,旁人几乎看不出片刻间他还在同一把倾世之剑抵死相争。

    长剑被征服,威压顿时撤去。杨晓收起护身的阵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形容狼狈的小师弟,喃喃:“他……他不痛吗?”

    唐风也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师弟,踟蹰着是不是该上去搀扶一下这个新认来的师弟。

    明明谢启南跪在那里重重地喘着粗气,他却觉得小师弟好像独自伫立在某个地方。那地方很远又很高,小师弟的眼神似被霜雪封住,没有半分人的气息,冰冷又空洞。他摇了摇头,低声,“我不知道。”

    谢启南额前的血水滑落,遮住了他的眼。他抬手抹了一把,又咳了两声,一直挺直的背脊终于垮了下来。唐风这才觉得,他又从那个既高且远的地方回到了人间。

    杨晓拧眉。她顾不得那么多,只觉得不能看着小师弟这般狼狈,手一挥变出一张毯子,就上前裹住谢启南的身体。未等谢启南有什么反应,她就把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长剑拨到了一边去。出乎她意料的是,明明小师弟刚才握剑的手那么用力,现在却好像并没有使劲,就是松松地圈住而已,既然她来了,他便顺势放下。剑“当啷”掉落在地上,她也只是顿了一下,又很快握住谢启南鲜血淋漓的双手,“小师弟,披上。我来给你医治一下手上的伤。”

    谢启南却缩了回去,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不碍事的,二师姐。”他低声道,“我没事。”

    杨晓感受到手心的落空,有些无措地放下了手。

    唐风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杨晓回头看去,见唐风微皱着眉头对她摇了摇头,她想要说什么,却还是闭了嘴。

    谢启南好似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二位师兄师姐间的交流,也不起身,就那么没有半点礼貌地跪坐在那里,抬眼看向剑无忧。

    剑无忧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复杂。

    他与谢启南对视良久,开口道:“此剑名为‘饮怀’,取自饮流怀源。我辈修行中人,一生漫长,望你将来无论走到何时何地,不忘本心。他日若你真有幸重循大道,亦不要忘记,是饮怀陪你走过了最难的开始。”

    谢启南眨了眨眼,却好似没有半分欣喜,一滴血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到了剑刃上。剑光微微一闪,血水便好似被剑吸收了一般,再无半点痕迹。他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剑刃,手上顿时多出了一道小小的血口。可剑刃上的血迹瞬时又被吸收得干干净净。他于是轻轻问了一句:“这剑是噬主的吗?”

    剑无忧平静道:“不是。”

    “那它为什么会吸收我的血?”

    “它只是会模仿主人罢了。”剑无忧道,“主人若是慈悲,它便也果决痛快;主人若是毒辣,它便也嗜血,如此而已。”

    闻言,唐风的心里咯噔一下,任他再是个木头,也察觉出这两人对话中的机锋了。无忧前辈似乎一直都看不上小师弟,对小师弟抱有种种偏见。他这几句话,意思不就是说谢启南是一个本性阴毒的人吗?

    杨晓更是没忍住,当即呛声:“前辈,您到底想说什么?”

    未等剑无忧回话,谢启南忽而笑了。得到这样的评价,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像是觉得理所应当的样子。他就像是一个得到了满意答复后还想要再继续深问下去的人一样,感兴趣地又接着问道:“是这样啊……可我毒辣么?”

    杨晓诧异地看着他,眼神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我少年时家贫,随爹娘漂泊不定,但尚算能勉强度日。后来爹娘故去了,我便一个人流浪到了遂机门,有幸蒙丁门主收留,在遂机门中度过了许多年光景。这些年虽然说懒散懈怠,可也没做过什么坏事。现下意外被温宗主看中,转投了断云宗,也不过才几日工夫。先生,您看我这一路直白明了,哪里有余地做出‘毒辣’之事呢?”

    他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说下来,剑无忧竟也认真地听了。他听到最后,甚至还点了点头,“如此,那大约就是另外一种原因了。”他上前一步,向谢启南递出一只手来,“你们年轻人,就是太急了。我话还没有说完。”他瞟了杨晓一眼,“何必如此焦急。”

    杨晓抿唇不说话。

    谢启南看着递到眼前的那只手,沉默。

    他只顿了片刻,很快顺势握住那只有力的大手站了起来。剑无忧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也许饮怀剑也想要吞噬你。你的血肉对于饮怀剑而言,或许是至上灵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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